造紙廠的員工裡,與俺分在一組的,大多是頗具人生閱歷的中年漢子,他們見證過的千奇百怪的軼事總能拉攏閒人的耳朵,俺三十年來的見聞和那些奇事比起來相當渺小,俺所講的故事是無滋味的淡飯,而他們則能說出一桌滿漢全席。好在俺在前不久剛經歷酒樓解散,為了挽救俺在組裡的存在感,提升閒聊發言權,俺將酒樓老闆娘自縊的故事細細打磨,分成若干個片段,每講一段還稍作保留,這個故事在大家眼裡還算有意思。
酒樓老闆娘是個風韻猶存的老女人,俺不知她姓甚名誰,單知她丈夫,也就是酒樓大掌櫃姓婁,喚作婁萬昌,她便是婁氏。婁氏喜歡用翠綠色皮筋紮起自己的長髮,喜歡在大門口擺弄一盆盆牡丹花,她不知被施了什麼仙法,渾身散逸著濃烈的芳香,婁萬昌不在時,每逢屠宰場送來豬肉,大廚就打發俺去喊她下來,俺站在她房門口,鋪天蓋地的香味席捲而來,粘在俺身上便不走了。不光店裡的夥計,就連許多常來的客人都知道婁萬昌和他老婆的婚姻早已千瘡百孔,平日話都懶得說上兩句,他們靠孩子維持著夫妻關係。婁氏長期缺乏愛情的滋潤,開始在丈夫以外的男人身上尋找春天,店裡另一個跑腿有次見到隔壁傘具店的後生來找她,他偷偷跟上去,發現婁氏坐在床上,在那後生要走的時候用腳勾他的腰,將他拉回來。跑腿夥計向婁萬昌通報實情,婁萬昌說:
“我會讓她浸豬籠。”
跑腿夥計大感不安,慌張地對大家說:“完了完了,有大事要發生。”
婁氏要被浸豬籠的事傳遍酒樓,風雨欲來,唯獨她自己不知道。老廚子說起他兒時親眼目睹過女人被浸豬籠的樣子:才二十歲的妙齡少女,被人捆起來時也不見吱聲,三個粗壯漢子將她塞進竹籠子裡往河邊走,走到一半,她忽然尖叫,那壓根不是人發出的聲音,震得水蕩船晃,肝膽欲裂,都說是豬精附體,誰知道呢?後來撲通落下水,沉底了,浮上來兩隻繡花鞋,圍觀的人還心有餘悸。
俺忍不住問道:“她為什麼要被浸豬籠呢?”
老廚子吧嗒吧嗒吮著煙嘴:“說是瞞著丈夫和兩個男人通姦,這也倒算了,她丈夫還是當地心狠手辣的鄉紳。”
每當俺忙碌時見到抱著兒子慢悠悠在樓梯上踱步的樣子,腦海裡總會閃現她被浸豬籠的模樣,閃現她豬精附體似的哀叫。有夥計替婁萬昌忿忿不平:“她看孩子尚小,當著他的面和別的男人調情,其實他長大後什麼都記得。”
眾人聽完哈哈大笑。
然而過了十來天,仍不見婁萬昌兌現他的狠話,俺這才隱約明白他壓根沒把這件事放心上。
那年九月,盛夏方才離開,十三鎮便迎來了一陣猛烈的寒流,觸及肌膚如刀割。婁氏在那段時間裡,每天下午與鄰里們坐在連接著廚房的後門,一邊擇菜葉,一邊浸泡在陽光裡聊著家長里短,她喜歡注視西下的晚陽,等它完全消失在山頭後,才抱起孩子、提起凳子戀戀不捨地離開。她西望的眼神是那樣淒美,她的臉隱匿於屋內跑出的濃濃的油煙中,俺在後來的日子裡回想起這幅畫面,無論如何也沒法與將她面如死灰的屍體聯繫起來。
孩子的死亡正是在那樣一個下午發生的。老廚子在傳菜口抽著他那擁有十年歷史的黑色煙斗,掌勺的提著空的泔水桶從外面回來,另外幾個夥計在門外清理板結在鍋底的灰塊,桌上的絞肉機轟隆隆運作著,吐出的肉餡像洪水後抱團的蚯蚓。婁氏將她的胖兒子放在桌上,塞給他一個小巧玲瓏的撥浪鼓,然後照例和眾多婦女們暢談起來,在此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內,她都沒再注意兒子的蹤跡,熱烈表達自己對當下布匹漲價的看法,這時一個與她對坐的鷹鉤鼻老婦忽然瞪大眼睛,婁氏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見絞肉機外立著兩條小腿。她的第一反應是自己的孩子掉進了一個大鐵箱裡,然後才明白這鐵箱裡有駭人的刀片,再然後的思考變得十分費力,經過漫長的僵直後,她開始質疑自己所見的一切: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呢?直到與盆裡灰暗的死肉格格不入的、鮮紅刺眼的人肉泥從圓口擠出來,她才發出一生尖銳短促的叫喚,聽起來像被人踩到尾巴的小狗。
大廚一個箭步沖上前搶救兩隻殘腳,婁氏用砧板毫無準頭地敲砸機器,鏟鍋底灰的夥計們舉著鐵鏟跑進來,對著肉泥發呆。
婁氏次日吊死在滿房的芳香中,幾天後婁萬昌帶著一個苗條的、紮著馬尾的少女走進酒樓,大家終於明白他為何對妻子的不忠毫不在乎。婁萬昌騎著那輛和婁氏新婚時攢錢買的自行車,後面載著那位少女,滿心歡喜地送婁氏下葬,送葬隊伍冷清得可憐,店裡的夥計們牽著祭豬,俺昏沉地跟在後頭,聽著豬嘴裡發出的不安的低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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