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羅文清說,十三鎮的人們,在古廟因破四舊被燒毀很長一段時間後才清去廢墟,蓋了兩座學校,即“十三鎮小學”和“十三鎮初級中學”,原地的層層冤血被塵埃覆起來,又讓水泥遮去,孩童們在上面播撒了歡笑聲,這才使得此景不會過於哀涼。兩座學校本不是為了歡笑而生的,它們是達成上級指標的必然產物,建立前期占去了大量田地,農民們自發性地抗議,李鼎的狠毒手段在那期間又一次發揮了作用。小學教學樓的後方連接著一排規整的矮房,這些建築的用途曾經五花八門,如鍋爐房,又如在宿舍樓未竣工時給來自其它鎮的學生提供住宿,這裡是方圓十幾公里唯一的學校,遠道而來住校的叫寄宿生,在本鎮居住走讀的則叫通學生。
羅文清帶我來到那排無比廢舊,甚至近乎坍塌的矮房前,指著其中一間——確切來說是從左往右數過去第四間,說道:“看見門口晾著的大褲衩了麼?他現在就住那裡。”
“為什麼?”
“沒錢租房,也沒人願意租給他。他大概是五年前突然出現,不對,突然回來的,聽小賣部的炳子說過去在別的縣裡見過他,估計以前都在那裡混呢。”他無奈地搖搖頭,“我不太瞭解他,好多人都講你小時候跟他感情挺好?”
窗戶的破口出現一隻眼睛,觀察我們好一會兒才顫顫巍巍地走出來,九叔同我兒時記憶中的他相比,仿佛一條正在蛻皮的蛇,套著一層臃腫的皺皮囊。
“高德九,這是張勝雲,你記得嗎?”
“勝雲?我昨天帶他去買棗哩!買棗吃!”九叔漠不關心地瞟了我一眼,扶著牆在門口的板凳上坐下,剝著臉盆裡已經發臭的熟花生。
“忘記跟你說,他變神經病了,現在知道為啥李鼎不認帳了吧?”羅文清在九叔旁邊蹲下,朝他努努嘴,“喂,阿梅住的地方是不是有紫檀木門?”
“阿梅?紅綢貂衣,錦緞花褲,桃紅……桃紅胭脂,晶紅蛇釵,住的地方,大門都說名木紫檀做的,你知道她是誰嗎?你們知不知道?勝雲肯定知道,勝雲,你講一講,講一講你的娘,你見過俺們拜天地,你講一講!”
羅文清說:“我知道,她是你老婆嘛。”
“我老婆,我老婆……”
羅文清站起來,把我拽到一旁,悄聲道:“雲哥,你看到了,完全沒法跟他講話嘛。我跟你說,李鼎雖然不認他做的證,但我有提出協商,我把賣門的錢拿一千塊出來捐給扶貧基金,其實捐個雞巴,都到他口袋裡,但這不能明說,只是為了讓他批准我拿回房子。另外我向他提議把高德九送去隔壁鎮的敬老院,這是我為你想出的條件,你看看牆上的裂縫,這他媽完全是危房。”
羅文清睜大眼睛等待我的回答,我思考了很久,問他:“你覺得九叔還能活多少年呢?”
“不管多少年也不能讓他住這裡啊!”
“我不是這意思,你覺得他真的想離開這裡,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仙去嗎?”
“他不是還有老婆陪著麼,你看看他整天多樂呵。雲哥,這真的是我想了很久的辦法,七萬塊呀!能在縣裡買房了!到時候再配一輛摩托車,騎哪不被羡慕?”
關於九叔的提議還是使我同意了,我並沒有猶豫太久,我也不對羅文清承諾的錢抱有多大期望,我唯一渴求的只是逃離這裡,纏繞著、抓撓著我的,只有刺眼的大字報,陳腐的綠軍裝,以及伯伯那顆閉著雙眼的頭顱。這個死灰色的小鎮讓我感到害怕,連昨天剛下車時的那一絲舒爽的回歸感都消逝得無影無蹤。
在見李鼎之前,羅文清帶我來到了文茈巷,巷口翻了新,巷子深處還保留著數十年前的模樣,殘敗的磚瓦在烈陽之下尤為鮮銳,我從未來過這裡,即使是兒時,也僅僅聽人們說過這裡的壞話。我們來到二樓,阿梅姐曾經的住處門前,紫檀木門藏匿與陰影之下,散發著醉人的黴香,門上被人用尖物刻了密密麻麻的毒話,他們使出渾身解數咒駡這扇門以及門後的女人。羅文清推開它,裡面是空的,他叉腰站著,用力踏了兩下地板,厚重的灰塵刹那間漫溢開來。
“你看,就是這裡,能讓我發財的地方。”他別有深意地看著我,“你一定覺得我很無恥吧?可就算我爹我娘在天之靈知道這回事,他們也不會有意見的。”
“我以前認阿梅姐做過乾娘,你知道吧?說來我們算半個兄弟。”
“你想怎樣?五五分?那不可能。”
“你說得對,哪有天下父母不盼著自己孩子發財的,你爹,當年大名鼎鼎的曹縣長也許是這麼想的,至於你娘,你真的瞭解她嗎?”
“你想說什麼?”
“我覺得她並不想要孩子,而且你知道她當時為什麼會做這行嗎?”
“鬼知道呢……肯定是生活所迫,我不關心這個,我連見都沒見過她。”
文茈巷的大部分女人都是為生計而來,事實確實如此,儘管這裡如中國千百方土地一樣是男權主義的搖籃,貞潔是要命的東西,但赤條條的現實是——跟生計比起來,貞潔什麼都不是。如果說阿梅受生活所迫,我不信,她當時有很多選擇,完全不必淪落至此。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以後會找到答案的。
臨走前,我掏出身上的鑰匙,在木門上東倒西歪的髒言髒語之間刻下一行小字,羅文清看見了,磕磕巴巴地念出來:
“這裡是罪……罪惡之地?”
“難道不是嗎?”
他用怪異的眼神盯著我片刻,欲言又止,頭也不回地走下樓。
約莫下午三點,我們趕到鎮政府停車場時,滿頭銀髮的李鼎正坐在樹蔭下逗嬰兒車裡的孫女,在一旁唯唯諾諾給他扇風的想必是女婿,他第一眼看見羅文清,眼中閃過不耐煩,隨後看見我,立刻饒有興趣地打量起來。我亦與他對視,身為一個年近七旬的老幹部,他的精神狀態看上去極佳,無需攙扶便能利索地站起來。
他用明朗的音色說:“這位不會是……”
“張勝雲,他回來了。”
“張勝雲嗎?哎喲,哎喲……”
李鼎表現出浮誇的熱情,將我們招呼到樓上的辦公室,離開女婿的視野後非常自然地變了臉,沉著而傲慢地點起一根煙,吞雲吐霧的同時開始沏茶。我坐在沙發上,盯著牆架上擺著的古董文物。
“張勝雲。”他又一次念出我的名字,“我以前跟你伯伯一個車間,還經常叫你背古詩給我聽,你記得麼?”
我點點頭。
“廠裡好多人給你起綽號,叫你小詩聖。媽的,那時你好呆傻,現在看起來完全像個聰明人嘛。”
“李書記。”羅文清說,“他來了,房契的事怎麼說?”
“你非要那間房不可?”
“瞧你這話說的,它本來就是我的。那間房,還有門,你看著什麼時候安排。”
李鼎翻起眼珠瞄了下羅文清,低垂著腦袋沉默許久,說:“手續能辦,不過要跑去省裡蓋章,很麻煩的。”
“麻煩歸麻煩,那房子我要定了。”
“好。”
“好?”
“我差人去省裡蓋章。”
“就這麼定了,還有,我捐一千塊,你把高德九送去敬老院。”
“一千塊免了。”他忽然笑起來,“德九……他也挺可憐,你先走吧,我有話跟張勝雲說。”
“李書記,你說話可得算話!”羅文清喜笑顏開,退到辦公室外,小心翼翼地關上門。
半晌後,李鼎說:“你也看到了,那個婊子生的,到底心智未開,你不能像他這麼天真,這是我看在過去的情分上給你的建議。”
“你想說什麼?”
“德九的事我會安排,我欠他的,你回城吧,不要再來了,這裡不是你的家,很久以前就不是了。”
“我還想問一件事,我伯伯是怎麼死的?”我俯身湊近他,“誰殺的他?”
他淡然地搖搖頭:“不記得了,他死得怪可惜的。”
“是你嗎?”
“少胡說八道,快回城吧,這裡沒你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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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漫長的一天,這一天裡發生的事深深地嵌入我的大腦,縱然過去二十多年也難以磨滅。我在傍晚時分去老林的墳地,打算最後看他一眼,早上我和小竹竿臨時為他做了個碑,粗淺不一地刻了姓名和生卒年月,筆直地插在三腚子墓碑邊上,我蹲下撫摸它,心裡計算著陳年瑣事,想起十七年前的某一天,那個叫黃吉辰的假冒製片人說再過二十年就沒有人記得我們了,雖是氣話卻一語成讖,彼時放眼國際市場的老林和阿濱,春風得意的他們,如果知道這是一場註定慘敗的戰鬥,他們還會勇敢地堅持下去嗎?還會大膽到往印度洋地圖上畫一個圈,自命不凡地說要買下它嗎?
我在墳前痛哭流涕,走下山時,正緩緩覆滅的陽光下闖進一個人影,捂著肚子跌跌撞撞向我跑來,急切地喊叫著,等我辨認出是小竹竿妻子時,她被一塊石頭絆倒,膝蓋磕在地上,劇痛之餘仍護著腹部。
“你怎麼了?”我扶起她。
“追來了!追來了!”
她艱難地爬起來,繼續朝山林裡跑去,我在後邊緊跟著,不斷地詢問前因。
“抓孩子的來了!”她撕心裂肺地哭道。
我朝山下的屋群望去,一群計生隊打扮的青年像無頭蒼蠅一樣轉來轉去,隨即安撫她道:“別急,沒看見你呢。”
“沒說今天會來,沒人跟我說啊,她們故意的,她們怕我生男娃,怕我過好日子把她們比下來,她們心眼壞透了!”
計生大隊問了一圈周遭的人,似乎獲得了有用的資訊,聚成一堆朝山頭走來,我趕忙扶著她逃跑,梯田上幹農活的大嬸們見著了,幸災樂禍地笑道:
“胖妹妹,跑啊,跑快點!”
小竹竿妻子的肥臉蛋上下顫動著,晶瑩的汗珠源源不斷地滾下來,我們在樹林裡七拐八繞,鑽進一個廢棄的野豬洞,蹲在在彌漫著糞臭的暗穴裡不敢出聲。等人群走遠後又過了好久,她才謹慎地挪動了一下身子。
“我表妹家……成形了,要生下來了,交不起罰款,硬是被挖出來了。”她哽咽著,“我那五個,只交了兩個的罰款,剩下全是逃出來的……家裡再拿不出一分錢了,逃了好多次,還是女娃!還是女娃!肚子不爭氣,我能有什麼招?”
夜晚,十三鎮隱去了人聲,寂靜到了極點。我帶著她走下山,回到她家時,小竹竿看上去心有餘悸,叉開腿站著,呆若木雞,我叫了好幾聲後才匆忙跑過來迎接,把妻子背回屋裡。
“孩子怎麼樣?我們的孩子!你膝蓋流血了?是不是摔跤了!”
“沒摔著肚子,差點就完了!他們在家裏待了多久?”
“盤問了好長時間,我怕死了,怕你突然回來。我就……跟他們說你回娘家了,他們疑心真重!我操,我操他們祖宗!”
我說道:“都沒事,都過去了。”
“這些王八蛋不得好死,要斷我廖家的根!”小竹竿罵道,隨後走到門前朝黑夜拜了兩拜,“老天一定要保佑這胎是男娃,我們的香火全靠他傳承啦!”
“如果是男娃的話,你想好名字沒?”
“有!有名字!”他欣喜地盯著妻子的肚子,“他讓我們家人丁興旺,就單給他一個旺字,叫廖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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