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漏銅壺》第一冊情尋 - 【二】重返故居遇同門 2.1

阿Q　

「呃……」一名短髮、穿著紅色羽絨，身材高大的男子哼著聖誕歌曲，從入口推門進來，甫見到大家隨即高呼︰「Long time no see ！」

站在最接近門口，留著一頭天然卷髮的歪憫趨前與Gray擁抱了一下，並拍手叫嚷︰「人齊了！」。

大夥兒也一同前去教會入口歡迎Gray。戴著紅色聖誕帽，身穿深綠色毛衣的凃寶把一份包裝精美的禮物遞給Gray︰「這份是你的，很久沒見了，聖誕快樂啊。」Gray接過禮物，搭著她的肩膊︰「謝了，你看起來不同了。」

凃寶笑得燦爛：「哈哈，我也知道自己很美！」

「哈哈，有自知之明是好事。」Gray咧齒而笑。

「在美國待了三年，回到香港就要戲弄我。」她撅著嘴抱怨。

一眾好友們陸續走進活動室，Gray上前，與堅叔擁抱一下：「堅堅，你留了這鬍子看起來帥了。抱歉啊各位，還是改不掉遲到的壞習慣。來，我買了壽司給大家。」

身為我們導師及牧師的堅叔，看見大家成長後仍然齊齊整整的聚在一起，自然笑得開懷。這晚的確聚了很多舊相識，是值得盡興的一晚。可是，我卻真的不明白，為何大家還有心情慶祝，為何大家總是把不顯眼的角色遺忘，為何大家對人的觀察力是何等薄弱。難道就是沒有一人記得起兆川嗎？大家的心就是如此無情嗎？

所有人都已在長桌的兩旁就坐，身穿襯衣、留著一頭天然卷髮的歪憫，仍是一如以往正經八百的模樣，招了招手，便帶領眾人一起謝飯禱告，然後大家一同乾杯，開始聖誕大餐。

教會內一片溫暖、歡樂的氛圍，大夥兒一同談著生活的各樣有趣事情，說著說著，女生們一如以往地開始八卦起人們的私事：

「我聽聞歪憫與女孩拍拖了。」

「哇……終於了！」

「這麼帥的傳道人，一定有不少追求者啦，怎麼就是要這麼晚才談戀愛耶？」

「無須多說，『出Pool飯』是基本的。」

「唉……連歪憫也有伴了。怎麼還未到我呢……」

「不要灰心，只是還未遇見而已，交托給神吧。」

昨日那槍聲震耳欲聾，至今仍猶在耳窩徘徊。我當時嚇呆了，街上的行人指著唐樓的天台放聲討論，拍攝的拍攝，逃跑的逃跑。警車笛聲遠遠傳來，一隊隊穿著防彈背心的便衣警察陸續趕至。他們不久封鎖了現場，我也被警察驅趕到一旁去。警員一個接一個的持槍步入唐樓，餘下的則圍在入口看守，人人目不轉睛，全街氣氛頓時非常緊張。

待了大約十五分鐘，唐樓裡一直沒有絲毫動靜，最後警察下來和隊伍會合，我看見了木框在他們之中，卻沒有見到兆川。

當時我心中暗叫不妙，立刻淚盈滿面……

「阿Q？」

我抬頭，喚我的人是堅叔。

「嗯……」我擦去臉頰的淚痕。

堅叔慰問︰「為何自己坐在一角？大夥兒不跟你玩嗎？」

我笑了出來︰「又不是小孩子……沒什麼，只是……不太舒服而已。」

「保重身體啊，阿Q。沒有大礙吧？要不要先回家？」

「堅叔……」

「怎麼了？」堅叔定睛看著我，等待我開腔。他那充滿人生閱歷和智慧的眼神透過眼鏡的鏡片，好像看透了我的所思所想。

我欲言又止，鼻子又情不自禁地酸酸的，別個臉去，放眼望向窗外的夜景。

公園內，有四個孩子正在繩網外、滑梯間、鞦韆旁玩捉迷藏，尋尋覓覓，追追趕趕。

堅叔坐下來在我身旁，問道︰「你想念他了？」

我聽後，微微點頭︰「這麼多年來，木框也沒有再出現過……他究竟在幹什麼……」雖然我在思索兆川的事，但的確也想著木框。失散多年的他，昨天突然跟兆川一起出現……可是，二人同去，一人歸回，叫我胡思亂想的，心情一直無法平復。

「阿Q，我也不知道。」堅叔搖頭說。

我按捺不住，像個孩子一般飲泣不已，雙手不知所措地搓揉著。

堅叔看著我哭，也嘆了一口氣，從身後的書櫃上取來紙巾盒，向我遞來。我拿了一張紙巾，拭去淚水和鼻涕，試著回復平靜。

我們不約而同地望向長桌後的男生們，他們三五成群的自成一角，就跟從前一樣，正在彼此打鬧、叫囂、大笑，樂不可支，彷彿全都變回了未走進社會的小伙子們。

堅叔凝視著他們，平靜地說︰「木框是個堅強的人，他總有一天會回來的。」他的神情雖不怎樣，但聲線卻開始抖震︰「我也很想念這孩子。他是個好孩子。」

「堅叔……」令堅叔也傷心起來，我感到很不好意思。

「聖誕快樂，失陪一會。」堅叔忍著淚，說話也因而走了音。他拍了拍我的手背，起來往洗手間前行。

「堅叔，我……」我其實很想告訴他有關兆川的事。

忽然，在眾人的歡笑之中，我依稀聽到活動室外面傳來斷斷續續的鋼琴聲。

出於好奇，我把紙巾扔進垃圾桶，越過人群，繞過聖誕樹，推門出去查看。沿著走廊，琴聲愈加響亮，我聽得出那旋律是陳奕迅的〈Lonely Christmas〉。琴聲源於崇拜聚會的鋼琴，我從窗戶望進去，聚會的小禮堂並沒有亮燈，我看不清彈琴的是何人。

我輕輕推門，踏入小禮堂，悄悄走近一看。

「是你？！」我大吃一驚。

彈琴的人竟是木框。他對我的叫聲充垂耳不聞，仍然垂著頭默默地彈奏，沉醉於音樂之中，一把長髮遮掩了半張臉頰。琴上擺放了一瓶嘉士伯，地上也躺了七八瓶，他身穿那件深棕色的皮夾克，沾溼了一大片，無庸置疑是醉了酒的模樣。

木框過去一向有嗜酒的個性，多年不見，想不到依然未有變改。

「木框！嗨木框！」

「叮叮咚叮咚叮叮咚叮叮咚咚咚……」他仍然不給予任何反應。

「堅叔、我和大家都很想念你……你知道嗎？這些年來，你究竟去了那裡？」我淚如雨下，心中的難受和思念叫我此際十分激動。

「咚叮咚咚叮叮咚叮咚……」

「你十九歲那年……突然失了蹤……我們也向警察報了案……但一直毫無音訊……這十年，你是怎過的？怎麼不嘗試找大家……」淚珠在我的眼眶內滾動著，正一滴一滴地淌下來。

「咚咚咚咚叮叮……咚咚咚咚叮叮」

「夠了，回應我！望向我啊！」我生氣地尖叫，一把抓起木框的手。

他抬頭，以一雙疲倦的眼睛打量著我，然後甩開了我的手，取過琴上的啤酒大口大口地灌進嘴裡去。

有人亮起了燈。

「木框？」堅叔、Gray和歪憫等人進了來，隨之而來的人愈來愈多。

木框的目光怪異，逐漸流露不耐煩的神情。 Gray叫嚷：「老兄，你去哪兒了？大家一直在擔心你！」說罷上前去，欲擁抱木框，木框卻起來，退後，示意拒絕。堅叔開口問道︰「是否發生了什麼事情？你願意的話，可以跟我談談。教會的門一直是為你打開的。」

眾人呆若木雞地注視著木框，堂內一片鴉雀無聲。

木框笑了一笑，搖搖晃晃地從鋼琴後走出來，兩手提著啤酒，緩緩前進，卻重心不穩，摔了一跤，打翻了左手中的半瓶啤酒。我扶起他，他又甩開我，繼續上前。弟兄姊妹讓路兩旁，木框一面走，一面低沉地嚷道︰「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煩憂……」

他步出教會大門，逕自離去。

我望向堅叔，堅叔示意不要追。

木框

天昏地暗，水靜鵝飛，圍城高樓。

天水圍是我的故居，我在天水圍長大。我已很久沒有回來。這裡的一草一木我盡都記得，十年之間，這裡的變化不算很大，只多了一些私人住宅。輕鐵依舊叮叮，來來回回，載了滿滿的乘客，停站，又開動。

夜幕籠罩著天水圍，寂靜的街道上，人人默默地前行，我在天瑞邨外的單車徑，倚仗鐵欄杆抽煙。我一口氣地把濃濃的「醇萬」味道吸進肺裡去，煙再從鼻孔釋出，留在半空靜靜地瀰漫著，我抽搐了一下，雙手抱胸，閉目養神。

垂髮把面前的視野染成濛濛的一片棕色，但見一個小孩子正在輕鐵月台上撒野，板著臉，站在一角，噘著嘴，緊盯著母親，無聲抗議。挽著環保袋的母親則不看兒子一眼，不容忍兒子的臭脾性。

我笑了笑，又抽了一口煙。

良久，輕鐵抵站，乘客落車，兩母子踏進車廂，找了個位子坐下。輕鐵遠去。

頭有點兒痛，我隨手棄掉煙蒂，雙手插袋，慢步前行。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我在7-11買了兩瓶喜力啤酒，越過天瑞邨，在排水道旁的單車徑上踱步。累了，我便走上天橋，靠著車道的防撞欄坐在地上，並開了啤酒，快快地灌進胃裡去。排水道其實和一條河流沒有兩樣，遠眺前方，白皚皚的月影及昏黃的燈光混和在平靜的水面上。涼風輕拂，遍地的草木晃動著，落葉蕭蕭而下。鄰岸一段悅耳的二胡聲傳來耳邊，配合宜人景色，為黑夜添了幾分詩情畫意。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

我酒意亦開始漸濃，心境舒暢，朗聲高歌：

「如果有再會　恐怕已經一世紀

回憶哄騙我但凡失去也是美

用你一分鐘　都足夠我生醉夢死

如懷念也是有它限期　明日我便記不起……」

有腳步聲逼近，我遂住口不再歌唱。

「木框……」來者是一位身穿毛衣、裙子，大眼睛、瓜子臉的長髮女生。

我繼續喝酒。

「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是阿Q啊。」她的聲線顫抖著，聽得出是因為快要哭而沙啞。

「你走吧。」我淡淡的回應了一句。

「木框，你怎麼了？你不想念大家麼？」

「不想也不念。」

「木框……但我們都很思念你。」

「嗯嗯。」

我喝光了一瓶，隨手把空瓶投至一旁，玻璃四散。阿Q叫出了聲，給嚇了一跳。「哈……」我指著她吃吃嘲笑，從後取來另一瓶喜力，開瓶。阿Q顯得有點兒生氣，但馬上又收歛情緒，在我身旁坐了下來。

我連忙以屁股和雙腿移動身子，稍微坐遠了一些，以保持距離。可是，阿Q又跟著我移了過來。我拿她沒辦法，別個臉去。她總是要和我鬥氣。

阿Q抑壓心中的情緒，盡量用溫柔的聲線說︰「木框，我們沒見多年，你感到陌生也很合理……不如我們分享一下這些年來的生活吧，這樣可以讓大家自然點兒地打開話匣子。」

我不作回應，自顧自地喝啤酒。

「我現在於荃灣的一所幼稚園當老師。小朋友們很可愛啊，又乖巧啦，上課的他們樂不可支，上班的我也樂在其中。這份工作也得來不易呢，我讀完幼兒教育後，先後換過幾份工作，又因人事糾紛而離開過兩所幼稚園。無論那一行業，是非之事就是躲避不過。有人，就有事，人們總是複雜的。」

我懶得回應，敷衍地一笑置之。

「輪到你了，你又如何呢？」

我吞下一大口清涼的啤酒︰「當上了警察。」

阿Q的臉上沒有展現驚訝的神情，好像那是一早知道的事。

我繼續說︰「先後換個幾個環頭，再由軍裝巡邏升任至重案組，最近在追查那些很熱門的炸彈狂徒。」

「你們就是在追捕新聞中曾三次犯案的那些炸彈狂徒？」

「嗯。」我把剩餘的啤酒都倒進口中。

「工作辛苦嗎？」

「還可以吧，香港天天也有罪案，當警察，辛苦也是應該的。」

阿Q聽後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遠望著天際的明月，清風吹拂著她的長髮。

「記得以前的日子嗎？」

「嗯……也未忘掉。」

阿Q笑著說︰「每次玩卡牌遊戲，你總是輸給我。」

「我故意輸給你而已。」我把玩著耳邊的垂髮，斜視著她。

她笑得瞇起了雙眼︰「哈哈……是嗎？教會夏令營那一次呢？」

我冷笑一聲︰「當然了。那次我可是第一次玩橋牌，堅叔也讚我學得很快。最後輸給你，是我故意讓你的，免得你輸得要哭。」

「哈哈，吹到呢……」她還給我一聲冷笑，輕捶了我的肩膀一下。

這時，兩隻小狗剛從我們跟前經過，也不知是不是流浪犬，其中一隻用鼻子嗅了嗅我的皮鞋，又望了我一眼，然後沒趣地離開。另一隻較年幼的，則走到阿Q身旁，阿Q欣然伸手撫摸牠的額頭，牠輕輕吠了一聲，便搖擺著尾巴，跟著牠的同伴繼續前進。

阿Q別過臉來，望著我：「說到夏令營，還記得入營前的一個星期，我們到長洲遊玩嗎？」

「那天天氣好像很炎熱，我們和阿晶一起在長洲街道吃喝玩樂。晚上，我們還在碼頭觀賞『ICC聲光耀維港』。」

「對啊，那一天我們真是非常的盡興，還記得你一口吃下整顆大魚蛋的傻樣子，哈哈。印象中，你那段日子經常心事重重，而那天的你卻很快樂。」

我抓了一根長草，放在嘴裡，躺在地上，雙手交疊腦後：「沒錯。」

阿Q勾起了我過去的回憶，想起以前的片段，我心裡感到挺快樂。

我對從前的日子記憶猶新，很多歡樂的片段不時會浮現眼前，每想起時，雖令人回味，但卻不至於懷念。畢竟昨天是昨天，現實，還是要面對。

然而，不知何故，我感覺那些記憶總是十分零散。除了歡愉的畫面以外，別的一些細節，抑或完整的事件，我連一點也不能組織起來。

阿Q繼續回想，伸手托著下巴說︰「我們更一起去過屯門看電影，我不太記得那部戲了，只記得女主角死得很可憐。之後我們一起回來吃午餐，回家時遇上了家俊。」

「那套電影是《蜘蛛俠》。但是我不曉得什麼家俊。那位是家俊？」

「我們團契的組員啊，你不記得他了？他現在在香港大學唸書。」

「不記得。」

阿Q顯得有少許失望。

我苦笑：「說到唸書，我記得唸副學士的第一個學年時，剛考完統計科考試，你約我午餐，叫了一大碗米線，你又不餓，只是分了一小份來吃，我幾乎飽得要吐。」

「哈哈哈哈……這個你倒還記得。」阿Q笑了。

我也笑逐顏開︰「當然記得，當時你還拿著我的手機看了很長的時間，此後對你完全沒有秘密可言。」

她指著我笑說：「你這自戀傢伙那時真的照了不少自拍！」

「五十步笑百步，你從未願意給我看過你的手機一眼。」

「當然不可以啦。嘻嘻。」她拍了拍我的前額。

曾經，我和阿Q的確是很要好的知己。

只可惜，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我們早已分隔多年。

「木框……」

「對。我的確和兆川一起工作。」

阿Q一愕，目中帶有淚光。

我知道，阿Q有意想問當天我和兆川在天台的事情。

「告訴我……當天你和兆川在天台是什麼一回事？兆川為何失蹤了？」

「沒有。不是我。」

我站起身，昂然離去。

阿Q沒有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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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重返故居遇同門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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