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恐慌霎時間抵達了極點,我手心一軟,獵刀從指關鬆脫,掉落地上,未能成功揮刀。
「嗄……嗄……」呼吸變得前所未有的喘促,我仰首去看蚩尤,所見的竟是一個滿意的笑容。那是個冷血無情、兇殘可怖的獰笑。
「哈哈⋯⋯快啦……你這個懦夫!」旁觀的人一陣爆笑,不住冷嘲熱諷。
我在眾人的嗤笑聲下,滿心的驚慌都驟變成填胸的怒火,吸了一口氣後,便咬緊牙關再度拾起獵刀,不顧手掌上的冷汗,捏緊刀柄,握得一雙手都在顫抖不已。
我調整心情,準備好迎接即將來臨的苦痛,呼氣,終於穩住了雙手,看準位置後,再次閉起雙眸。
必須一氣呵成,否則將更加痛苦……
我咆哮一聲,竭盡有生以來最大的力氣,揮刀斬去自己的左手!
「嗚啊!!!頂!!哎呀!!呃……唉……」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劇痛,死去活來,眼前黑了好一會兒,以為自己昏迷了,才慢慢記起自己一直閉著了眼睛。
我意識凌亂不堪,什麼也聽不見,睜眼看,卻發現什麼也認不清,下意識低頭檢視傷勢,左掌軟軟無力地伏在地上,血肉模糊,極其嘔心,一時忍受不住,把餐巾吐在地上,並不由自主地連番吐出胃酸、血液和種種惡臭的穢物。
各樣的幻覺隨後逐一闖進腦中,我一時意識到自己身處醫院之中,一時感覺自己正在喝酒,一時又覺得自己坐在椅子上,一時卻想到自己正在床上睡覺……
我不住眨眼,努力要集中精神,再檢查眼下的左手,只見手掌已皮開肉裂,血湧如泉,食指完整地脫離了手掌,邊緣露出了少許白骨,中指卻只斷開了一半,未有完全切去,破爛的赤紅肌腱從傷處綻開……
我不忍繼續直視,痛得全身瘋狂震動,淚水和鼻涕都在直流,咬牙切齒的,決定又再將刀揮下。
「呀!!!……」我叫得失聲,整個人橫躺在地上,感覺半夢半醒的,眼角瞥見中指已然完整切除。
我不知道周遭發生了什麼事,意識極其迷糊,覺得渾身輕飄飄的,慢慢就連視野亦失去了光線,世界轉趨暗淡。
「嗚啊!!!!」一聲淒厲的慘叫聲震撼著我的耳朵,使我猛然清醒過來,我張開雙眼,發現黑火跪在地上,手中拿著西瓜刀,正瘋狂地砍著自己的左手。
「老大!!!你幹什麼?!」炮仗誇張地尖聲驚呼。
「快去阻止他!拿東西包紮!」
眾人見黑火失去理性,自斬左手,紛紛跑去加以制止,只有蚩尤仍是站在一旁平靜地觀看,彷彿早就意料到他失常的反應。
這時,一陣騷動叫囂聲遠遠地從後傳來,大夥兒一同回頭去看,只見一群手執開山刀的南亞裔男人正從入口的階梯奔跑上來,源源不絕的,人人都殺氣騰騰地向我們衝來。
左輪星俯身拾起「人字拖」,轉身對蚩尤說︰「是『昭煌』[1]的刀手。」
一直沒有作聲的契哥榮,此時突然仰天狂笑︰「哈哈哈哈……蚩尤,你想不到我們有此後著吧,今天就是你和這幫叛徒的死期!」
蚩尤打量著契哥榮,對他比了一個大姆指,便前去一把將黑火扶起,轉身號令一眾金龍成員︰「兄弟們,一併殺出去!」
整個酒家裡的小混混聽後,齊聲吶喊,拿著西瓜刀和椅子向前疾跑,與昭煌的刀手混戰起來,兵器鎗鍠交接,人人都打成一遍,場面十分混亂。
契哥榮及其手下便乘著混亂,匆匆上前與劉安迪匯合,朗聲說︰「救兵到了,由得他們互相殘殺吧,華弟,我們這就趁機逃跑!」
「好!」劉安迪站起來,對著妹妹說︰「阿妹,不要管他了。我們快走吧。」
劉安迪的妹妹朝我看了一眼,回頭堅定地說︰「不好,哥,帶他一起走。」
「阿妹!」劉安迪一臉不耐煩。
她卻堅持說︰「要救他,他救了我們的性命。」
契哥榮大聲喝道︰「沒時間了!快溜!」
「媽的!」劉安迪怒罵一聲,便抓著我的右臂,把我強行拉了起來,我左手的傷口還在不斷滲血,甫被移動,當即痛得叫了出聲。
劉安迪和他的妹妹於是一左一右地攙扶著我,三人一同快步前進,契哥榮則與他的手下在前方與敵人力戰,鏗鏗鏘鏘的為我們拚命殺出重圍。
現下處境非常兇險,身邊的人都在奮戰殺戮,就只有我像個礙事的包袱一樣,全身無力,被人抬來抬去,愈來愈感到頭昏腦脹,連眼皮也漸覺沉重。
「支持住。」劉安迪的妹妹在我耳邊囑咐。
她的聲線給我很熟悉的感覺,我肯定曾經聽見過,而且更是經常地聽到。
也對,劉安迪是我從前在教會的朋友,他的妹妹我也該是認識的……
「逢!」我感到自己被人猛力的撞倒在地,前額與某些硬物碰個正著,一時金星直冒。劉安迪的妹妹正在旁邊驚叫,而劉安迪則在某處高呼︰「你們先走!契哥榮,保護我的妹妹!」
「哥!」妹妹尖叫著。
「錚錚……」刀器交碰之聲響亮不休。
「走!」我被人再次扶起來,後背正被強行地推進,東倒西歪的往前亂衝亂撞。
怎料得才走了數十步,同行的人倏忽放手停步,淒楚地尖聲呼叫起來,接著耳邊傳來雜亂的吵鬧之聲,我被人推跌在地,身上緊接承受著一陣狂暴的亂踢和毆打,好不容易才成功在重圍之中爬了出來。
我倚著牆壁,蹣跚而行,試著環顧四周,發現自己原來已抵達喜盛樓酒家正門的階梯,出口就在眼前,而前方卻是一班南亞裔男人,全都揮舞著手中的開山刀,正跟黑衣金鏈的炮仗隨從殺得難分難解……
耳際忽然響起炮仗的罵聲︰「去死啦仆街!」之後便是一陣亂七八糟的搖晃和撞擊,我又重重地墜回地上,活像個皮球一般滾下了階梯。
身上各處的大小傷患都痛得十分厲害,但我卻沒有力氣叫出一聲,只能在地上軟弱乏力的垂死掙扎。
在紛亂的人影之中,一抹熟眼的長髮再次如輕風一樣在眼前掠過,劉安迪的妹妹終於找到了我,正向我焦急地跑來。放眼去看,卻見一人正提刀追在她的身後,我想要提醒她,口中卻根本吐不出一字,遂本能地往前飛撲,把她推到一邊去,那人便一刀落空,砍了在地毯之上,刀鋒著地時幾乎把我的鼻尖削去。
劉安迪的妹妹發現對方施襲失敗,旋即起腳踢去他的長刀,繼而翻身右滾,隨手提起入口接待處一側的「小心地滑」告示牌,使勁掃去,「嘭」的一聲把他打得跌坐到地上,再即以補上兩記「咚咚」之聲的鐵拳,將他徹底擊昏。
「嗯……」我筋疲力盡,昏昏沉沉的,視野全然陷入了一片迷濛之中……
「撐著,別睡!」她把我扶起來,與我一拐一拐地步出了喜盛樓酒家,重新踏上寒冷的街頭,漸漸遠離了兩幫的喊殺之聲,成功逃出生天。
「我們脫險了,很快便有救。」她靜靜地說。
我倆就這樣在人煙稀少的街頭之上一路走著,沿途的商店大多都因喜盛樓的變故而關上大門,路過的人見我傷勢如此嚴重,先是一驚,隨後也即刻讓路及躲避開去,生怕惹上麻煩。
劇痛自左手的傷口不斷傳來,失血甚多的我,實在抵受不住街上的冷空氣,在刺骨的寒風迎面呼嘯下,雙腿一軟便倒臥在地,再也站不起來。
她蹲下來,喘息著對我問道︰「你……你怎樣了?」後又對四周的街坊大叫︰「救命啊!快叫白車!」
趁著如今尚有半點意識,我對她伸出了右手。
她低頭看了一眼,躊躇了一刻,最後還是決定握著我的手。
她輕聲地說︰「不要睡。」
就在這一剎那,我終於看清楚了。
那是個畢生難忘的畫面。
面前的這個女生,長著一張標準的鵝蛋臉容,其端秀的五官之中,雙眸並不算大,看起來卻極是清麗,而目光卻是冷酷如冰,沒帶半點情感。
她的肌膚,更是皓如寒冬霜雪,毫無血色,蒼白得甚是惹人生憐,其烏黑柔順的偏分長髮,則隨意地垂至她的腰間之處,在黑白分明之下,使她身上即使穿起了黑沉沉的男裝外套和長褲,還是讓人看出單薄孱弱的真正身段。
就是她了。
我把僅餘的最後一口氣,都花在這句話上︰「告……訴我,你是誰……」
她臉有難色,心中考慮了一會兒,最後悄聲回答︰「劉星雨。」
-第一冊完-
[1] 「昭煌」︰香港著名的三合會組織,起源歷史可追溯至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時期,與「金龍」和「星禾」齊名同為全港三大社團,有著「三分天下」之威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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