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木凍欲折,孤根暖獨回。
早上起來,雲蔽朝暉,沒有鳥聲,也沒有蟲鳴。天氣再次變得苦寒,窗外的北風亦回復凜冽。
正當人人理應蓋著棉被、羽絨被,抑或開著暖爐,穿著厚衣的時候,這個王兆川卻在客廳的沙發上足足睡了一整夜,不但沒有蓋過半張被子,還把骯髒的上衣掀起了一半,露出了半個脹鼓鼓的大肚皮。
此人總是古靈精怪,生活習慣既惰懶又邋遢,更常常搶著電視看卡通片,實在令同住的我哭笑不得,十分無奈。畢竟,趕走他又用不著,留他在卻是礙眼。
我吃過早餐後,洗淨了餐碟,坐在沙發上等待消化,順便用手機查看一下新聞,百無聊賴的,一小時便快將過去了,而這個大胖子卻就這樣一直沉睡下去,即使中午將至,他卻遲遲未有起床的意欲。
不管他了。
我以左手抓著右衣領,右臂先慢慢地伸進皮夾克的右袖子,左臂接著朝下伸進身後的衣袖裡去,便穿好了皮夾克,繼而拉上拉鍊、扣緊鈕釦,拉直下擺。
嚴冬時分,寒氣把衣物雪了一整夜,故每逢早上更衣時,總是令人不禁直打哆嗦。
我彎著腰,把一雙工作靴的鞋帶縛好過後,便隨意地將長髮抓起來,撥到後腦勺去,然後把一頂黑色的毛帽套在頭上。正要出門之際,又瞥見鞋櫃上擱著一副墨鏡,想了一想,便撿起墨鏡,用衣服擦去鏡片中的塵埃,架在臉上,這才安心地步向玄關,靜靜地推門,離家外出。
回想昔日,當警察的日子挺忙碌的。同事們執勤時都分外地認真和謹慎,因日常的工作量實在很多,工時亦很長,所以根本無暇出席甚麼聯誼活動,有時間的話,眾人都寧願盡快回家休息,陪陪家人。
正因如此,放飯的時間就是我們在工作以外,能夠稍微放鬆心情,聊天玩笑的時刻。
因工作需要,我們不時便會與阿頭一同前往油麻地警署跟其他的同事開會、了解案情,而每次來到油麻地工作,我們總愛去廟街的「金名記餐室」吃飯、閒聊。
「金名記」裡的每位伙計,我們都認得,而他們亦幾乎記得我們所有人愛點的是什麼飯菜。簡單的一聲「照舊」,人家就會知道你的意思,用「你肚子裡的那條蟲」這番說話來形容這種默契,也是再合適不過。
除了兆川以外,強哥和阿達也是我很要好的同僚,我們亦常常在「金名記」相聚午飯。
強哥與我共事有四年多了,他是個性格耿直、老實可靠的傢伙。工作認真的他,倘若平時與我在意見上出現了分歧,阿頭總是偏向聽他的。然而,強哥和我素來卻是很有默契,大家都習慣了彼此的行事作風,十分信任對方。
強哥的個子比我高出半個頭,年紀比我大七歲,髮線上移,身形乃是典型的中央肥胖,臉上留著落腮鬍,常架著一副過氣的黑色粗框眼鏡,身上老是穿著一件圓領衫,以及披著一件短袖恤衫在外。
他這個未婚的孤身寡佬,平日把全副精神都投放在工作上,形同精神寄託,每天下班,也會獨自一人到「金名記」吃晚飯,大概打算一輩子都風雨不改。
今天此行,就是要去找強哥。
為免被「狗仔隊」發現行蹤、糾纏煩擾,我照樣沿著鳳降村路附近的小路走,悄悄地回到了天水圍,並默默地登上了巴士,低調地往九龍出發。
我自小便喜愛乘搭巴士。也不知是否稚氣猶存的緣故,二十多年來,每次乘坐巴士也只會挑上層的靠窗座位坐下。
一路平順,坐著不久甚覺寂寥,我遂取出手機,隨意閱讀一下余光中先生的散文,以作解悶。才華洋溢的余先生筆下有細雨有白雪有山水有瓦屋,當中豐富的情懷,層層遞進,隱晦地藏於煙雨背後,實在耐人尋味。一個漂泊流離的詩人,回首前事,思鄉病發作,使字裡行間瀰漫著滿滿的一種暗淡的色彩,無論是古老的琴也好,黑白默片也好,反正告訴我的是一種灰心。
畢竟這就是現實。有時候,人生就似被逐漸地披上了一面薄薄的銀灰輕紗,若隱若現的撲朔迷離,每當在時空的裂縫之間窺探前塵,見到的虛虛實實,矇矇矓矓,往往難以細說清楚,最後剩下的只有感覺。
年月不再,記憶消逝,往事如同潑出的水。余先生尚有故鄉可思,而我卻連舊事舊人都想不起來,彷彿全都失去了。
然而,這樣的迷失,或許卻是希望之所在,皆因水中的倒影是主觀的,真相的呈現往往不只一面。
失散了,固然是心灰意冷,幸而如今尚有機會,我定必盡力尋回失落的故人,不求什麼,只盼重逢。
想到此時,車窗恰巧沾上了點點的細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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