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百官待李暮辰言開朝後，便逐個起身對李暮辰提報其職事項。待李暮辰是點頭是搖頭，以表同意與否後，一個議題便完成了。
外頭細雨霏微，水珠落於屋簷上滴答作響，掩住了眾官低聲暗談，也模糊了朝堂上眾人心思，宛如一池染了墨的濁水，一旦踏入其中那便是洗不淨也擦不清。偶地一聲雷響而過，好似只能藉電光攜著雷聲自外頭匆匆閃入，才能看透他人真面目的一麟半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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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月一面聽著那些臣子所道參奏內容，卻是有聽而未懂。又一面眼神瞟往右側，見武官稍少，又是一道奏意也未起身發表。心道應是多數要臣在外，才致武官無事可奏。
至於左側文官數量較多些，且全數參奏皆是由文官所道。帶頭跪坐者為中書令魏無忌，後面為兩位輔佐朝廷中樞之尚書左右丞。一位是左柱國北垣，另一位便是與其相襯之右柱國公孫蒿。
公孫蒿如綢般的潔白長髮束高為冠，衣衫由墨綠絹布所織，雙目鮮紅，正是河東公孫家傳人之特色。
可這三位文官並無向其餘官員般道出如今民間要點，甚至在朝堂上大肆為自身利益爭吵。只是垂著頭，靜靜地跪於聖上座前。
他們明白現在並非自己可發言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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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陽月所料想般，如今在此者大多為城中禁軍、副將等，並非邊境戎衛。他們著各色及膝袍子長跪於席，身於此處不同三省六部一眾文官，他們僅為上朝聽令，而非論朝是非。
且今朝與前朝風氣大有不同，前朝正是國力、疆土鼎盛至極之時，百官尚武，就連文官素日也恨不得在蹀躞帶上掛弓攜刀、飾箭裝礪。只是往後一起殤年噩事，首都燕郡淪陷，眾多家庭支離破碎，親人落於敵國之手，其中也包含在場泰半百官至親。
可李暮辰可謂忍辱負重，或許是明白自己境地，抑或沒那個膽量。當政時壓下諸多復仇聲音，一言號令舉國安生休養、精兵簡政，大力裁撤前朝諸多奢糜之物。
自然，那時的中書令陽承助李暮辰甚多，特別是選才方面可道桃李天下，如今御前三者魏無忌、北垣、公孫蒿等皆是他的學生。可說若無陽承栽下根基，就無如今大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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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論，如今外敵如濮部、葛氏、圖倫、蘇毗等國環伺，更甚北方突厥還強過大國軍力數倍有餘，是以武官皆明白如今正當是固守邊疆，求不敗而不求勝之際。
如此下來，反倒是多數一生從未去過邊境的文官不明其理，光瞧明面上錢財、兵戈似乎能睹見前朝時的影子，原先低聲說話的聲響就大了起來。但瞧不見，或是說刻意不去想起來，現今已不是西域萬族供奉「祖優」的過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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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龍椅上的李暮辰則眼神淡泊，聽著底下百官自匯報逐漸轉為激烈爭論，百無聊賴地打著呵欠，一手輕輕托住歪斜頭顱，一手玩弄著鐵如意。偶有吵得太過了，才點首示意大家安靜些。
皇玩皇的、臣爭臣的，似乎自臺階為界，上頭不知座下事，下方不懂聖上心。只是過往以來一直都是這樣的，李暮辰上朝時總先放縱群臣爭出了個所以然，過後才緩緩開口作結。除此外總是在座上尋物玩著，抑或找來紙筆隨手繪上幾筆。
群臣總私下道李暮臣正值不惑卻對政事少有聞問，若不是任用了那麼幾個有能賢才，或許這大興新朝沒過幾年便又要改立新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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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激烈爭執下，時辰過去飛快。外頭烏雲已去，雨後新霽，晨曜曦光自外頭漏了進來，照在宮內金玉飾物上映得其五彩爍灼。
此時，從殿外傳來一聲淒厲馬鳴，接著又聽聞一道禁衛喊聲，聲響似劍鋒劃開草紙般切斷了群臣爭吵。
「攝政王殿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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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又起一陣討論聲浪，畢竟他們可從未聽說今日李密也要上朝，也沒收到李密這幾日於南京露面的消息，心中一齊暗思難不成是一路自涿郡趕下來的？
陽月等人則隨眾官員目光朝外望去，只見一男子身著玄鐵重甲走進殿來，他頭戴鐵盔，慢步自大殿門口走向前方。當他踏入殿門之際，彷彿有張大手將官員們所掀起波浪於一瞬間撫平，整個殿堂裡似乎只存李密沉重腳步，以及鐵甲摩擦聲響。
四人見李密一頭黑髮，身材高壯而不配兵器。但僅見其側面，未能觀其全貌，並無辦法看清楚他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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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有數問，為何他能如今才至朝堂上面聖？又何能何德可在朝堂上著戎裝面聖？
因他是攝政王，是上大將軍，也為北境將士之希望。他乃李暮辰之胞弟，與當今聖上同級同輩之存在。相較於太子李清河，自年少時便於率軍於北境連連征戰，立下戰功無數。
且親自率軍奪回舊都涿郡，並於郊外處重建新都城、另蓋漠嶺關。獨自一人鎮守與突厥、契丹兩國交會處長達數年，底下名將、壯士無數。身為武人，無人不景仰他。
甚有民間傳言，就算他有二心，於北另起新國，或許無人能反對，也無人願意反對。可他忠心耿耿，從未讓底下人提過任何一句謀言逆語。
這便是──攝政王，李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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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了，李密走至李暮辰座前。一人於皇位上乜瞰，一人於矮階下瞻睹，兩人對視相望，這是六年以來兩人初次會面。李暮辰約是六尺身長不到，李密則更高，足足為六尺一寸。若非那皇座尚有臺階加高，否則李密愣是能壓李暮辰一頭。
「參見陛下。」李密向自己親兄長直立長揖道。
李暮辰於皇座上看李密並無行最高之禮，臉色露出些許不滿。但也無可奈何，總不能因此事打斷朝堂進行，便只擺擺手道：「……免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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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召見臣前來面見聖上，能睹聖上尊容猶如當年，豪邁氣貌遠勝臣等。能見陛下熠熠生輝之一角，實乃臣之榮幸。」儘管這般問候已是尊敬至極，但李密行完禮節後仍不退下，也不依規範請奏，直向李暮辰問道：「可斗膽請問陛下，北面軍事告急，為何執意讓臣下京？」
「你也知曉，軍方主動發兵必須擁有御賜虎符。而虎符必須由孤親自交與你手，因此令你火速南下。」李暮辰似是對方才李密行動之報復，對其疑問多有隨興回應之意，淡然說道：「孤尚有要事，既然你終於到場，那便開始罷。」
「謝陛下明示。」似是未聽出李暮辰話中含意，抑或懶得與其計較。李密說罷便再向李暮辰長揖一回，退至右側武官行列並將頭盔取下，跪坐於由眾武官所讓出之首席。
除卻大將軍陸武外，無人能與李密並席，就連傳言不下於兩者的銀川太守魏無紛也無法同兩人聲望齊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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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李密就位後，李暮辰接過內侍遞上詔書，坐於皇位上說道：「我大國，正式向突厥開戰。」
「命上大將軍守攝政王兼鎮北大司馬李密，與突厥交鋒。待擊退敵軍後，於突厥大琮簽訂合約，締結友邦，以求大國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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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又是委屈求和，如此窩囊處境要持續至何時？殿裡百官無人不如此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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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讀詔聲音漸弱，直至沉寂。殿中一時間竟陷入寂寥。
「為何要委屈？求全？」終是李暮辰再開口。他站起身搖搖頭，嘴裡嘖嘖說著，一手隨意提起長長詔書，另手掌中鐵如意不停擺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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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所見聖上僅於養心四殿中繪圖、寫字，無能舉措無不令百官嘆息。
可如今卻一改先前異行異言，卻是於百官驚訝目光中道出眾人心中不悅：「伊昔區區小國突厥，趁我等大意之際，突襲我國首都。踏我疇隴、奪我山川，這才讓那群夷狄威風一時。」
「可廿年後，那幫賊人又膽敢犯我國境……我大國豈能如此讓人欺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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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道：「殤年，突遭噩事。有多少家人命喪於北境？又多少家庭流散於災禍？國仇未報，家恨猶在！」
百官中有數個家族源自北方，正因李暮辰口中殤年噩事舉家遷至南京，雖是已定居二十年之久，可無不期待再返北境、重返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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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輈過往、堙蕪鄉土……已然無法再忍受吧？已然憤怨不止吧？何須再無奈隱忍？何須再吞苦求和？」這位被世人稱作平君、貧皇的聖上，其聲宏亮，展現魄力前所未見。
「諸位無須再蟄伏，如今正是汝等飛揚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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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內侍、眾官的驚訝目光下，李暮辰將鐵如意丟開，一把將精美詔書撕碎。
「我大國，何須此等繁文縟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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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向全國勇武將士們下達唯一飭令──殲滅鐵勒雜碎，面見仇敵必殺。」李暮辰雙目炯炯，嶄露自信笑顏：「孤相信我大國將領，必勝不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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嘩沸、譁然。
殿內無論文官抑或武官，聽見自己君主如此說來，心中怎能不感動？怎能不激昂？胸腑間滿是自卬之意，宛若現今便要振翅高飛。
殿中百官以跪姿再長磕，若初次僅為禮節，心中尚有不滿。今次卻是因李暮辰之言行而心悅臣服。
「遵旨。」殿裡眾官同時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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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密，孤封你官職再領太尉，領大將軍陸武、銀川太守魏無紛兩將，向來犯敵國突厥發動進攻。」李暮辰又道：「全權交由你處置，接旨吧。」
「臣在。」李密走上前，此次再無猶豫，於李暮辰座前跪下。雙手掌心向上，高舉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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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暮辰同時走向前，身旁內侍立即前來將一白盤高高奉起，其上頭放著一個虎符，以白玉所製。他將虎符拿起，重重按在李密雙掌上。
或許在某些人眼中，這已是李暮辰將權勢下放給這比他成才多的胞弟的象徵，興許再過數年，便能見到輕車都尉李清河、上騎都尉李治兩位皇子晉任要職、受封高爵各處一方勢力。如此想來，底下有些人不禁心底蠢蠢欲動，欲行一番大事業。
可前頭陛下與殿下兩位卻沒那些閒心思應付那些比宵小還不如的傢伙。李密雙掌朝上，穩穩接過虎符紋絲不動，心境與聲音同樣沉穩：「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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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煙再起，驚雷一響，伏地臥龍天穹翱翔。
霜凍屍骨猶未寒，負苦楚，風起舊恨；
哀辭又唱，挽歌重書，持戈黎首舊傷未復。
迷亂世事誤家常，怎奈何，地慘天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