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阿梅姐姐呢?”俺向蹲在門口啃地瓜的張勝雲問道。
他呆滯地搖搖頭。阿梅已經失蹤好幾天了,他一個小孩又能知道什麼呢?俺居然還滿懷期盼地等他說出些什麼,真是糊塗到家了,
俺走到阿梅的房門前,這裡昔日發生的悲劇令俺有不好的預感,俺捅破窗紙瞧進去,裡面空空如也,並沒有她的蹤影。俺無法接受一個同自己相處了半個多月的女人忽然無影無蹤,消失得如此迅速俐落,好像早就預謀好一樣,俺甚至懷疑自己的人生中是否出現過這個人。張興勤由於此事不得不重新把張勝雲關在家裡,令他煩惱的是,每次回到家都會見到遍地狼藉的景象,張勝雲失去了他的新母親,他有限的智力不足以尋找合理的發洩方式,於是吃光了櫥櫃裡的蒜苗,於是把豆腐潑到地上,於是用醬油給自己洗臉,張興勤為此把他揍得皮開肉綻,卻又無可奈何。
張勝雲最終被伯伯帶進了廠裡,有好事者報告了羅生觀,於是羅生觀在開工人大會時強烈批評張興勤,生氣地斥責道:
“快把你那玩意領回去,到時候縣長來了,他跑去人家皮鞋上拉屎怎麼辦?”
眾人哈哈大笑,張興勤感受到侮辱,心中忿忿不平,明面上卻還是堆起笑容,點頭哈腰道:
“廠長說的是,說的是……”
以救世英雄的形象留存於民間傳言中的曹縣長,終於在一個烏雲密佈的早晨到達了十三鎮,鎮長在天還沒亮的時候就在大馬路上佈置好鑼鼓隊,大家艱難地保持隊形站立了數小時,卻沒想到曹縣長烏黑晶亮的轎車會從另一個山頭出現,當轎車的輪胎刨起鋪天蓋地的塵土,向鎮長徐徐駛來時,他驚慌失措,趕忙招手讓大家過去。
鑼鼓隊像散亂的鴨群一樣搖搖晃晃跑去半山腰,起號人率先吹起嗩呐,咿咿呀呀迴響在山谷中,而後十余個年輕婦女打起腰鼓,鼓棒在鼓面上短促而歡快地撞擊,迸發出的喜慶澆在嗩呐聲上,銅鑼也適時被拍響,凸顯出幾分驚悚。曹縣長的腦袋從車窗探出,他戴著一副圓溜溜的墨鏡,朝鎮長擺擺手:
“乒乒乓乓的,報喪呢?”
鎮長嚇得臉色一白,朝鑼鼓隊招招手:“別報喪啦!”話音剛落,他立即意識到說錯話,整張臉像是要化作一灘爛泥似地虛弱無力,驚恐地糾正道:“錯啦……別敲鼓啦……”
曹縣長縮回腦袋,嘴唇動了兩下,好像說了個什麼詞,俺在遠處觀察,仔細琢磨了很久,才隱約發覺他說的是“賤民”。
曹縣長的到來沒有未十三鎮帶來半點好處,沒有修鐵路,也沒有翻新造紙廠,他只是拍了拍羅生觀的肩,興沖沖地說以後會多多照顧他的生意。原先對曹縣長讚不絕口的李鼎這回不幹了,他氣得茶飯不思,惱聲惱氣地說:
“我早知他不是好東西,他的發跡史和羅生觀一樣見不得人——原先是個開船廠的,縣長是他用錢買來的,這錢又是從哪來?當然是從工人們的血汗裡淘來的!他和羅生觀相識的緣由也十分不光彩,那時打仗,他們是一個營的,偷襲日本人根據地前一晚,羅生觀把睡夢中的曹縣長叫醒,說他算過了,敵人至少有一千兵力,他們就幾百人,這次是給日本人送命去。於是兩人趁夜色當了逃兵,這理應被槍斃,可大家說都是這麼說,找不出證據,能證明他們是逃兵的人都在他們溜走的第二天死完了,確實是送命,這羅生觀倒沒算錯。”
“那後來哩?”有人問。
“後來?後來他們在逃跑路上遇到狼了,羅生觀還被咬傷了手臂,幾十年後他們再度相逢,羅生觀展示出胳膊上的傷疤,曹縣長二話不說就給他的紙廠投了十萬塊錢。”李鼎照例往門外瞄一眼,確保沒人在偷聽,“你們可知道曹縣長這幾天都去哪了?回縣裡了?我告訴你們,是去北巷嫖妓了。”
又有人問:“北巷哪裡可以嫖?”
李鼎哈哈大笑:“你們這些外來的不知道,以為十三鎮只是漁業發達,其實娼市更惹人神往,周圍各鎮各縣的好色之徒都有耳聞。那營生做得可大,一條花柳巷子,從頭走到尾要費一炷香功夫,那巷名叫文茈巷,大鴇子劉文茈,晚清也是做雞出身,老了依舊死性不改,自己沒力氣賣了就叫別人去賣,當個雞頭,悠哉遊哉,錢賺到手軟。”
“可是這新中國了。”
“新朝又如何?誰管得到十三鎮?這文茈巷早在光緒年間便有前身,那時十三鎮大多人上半輩子不娶,去花柳巷子一個勁嫖,下半輩子腰累壞了才成家安度晚年。那文茈巷我也到過幾次,一到那裡,淫氣像霧一樣蒙著眼,別說人了,連狗去那都屌立三尺。巷子口有健壯的夥計守著,個個武功非凡,沒人敢鬧事,巷子最深處就是仙女閣,那裡最貴也最舒服,那裡的女人美若天仙,其實說難聽點就是雞王,放以前叫花魁,仙女閣與普通娼屋的最大區別就是門,那裡的門不是平常的門,是用名木紫檀做的,能進去的嫖客非富即貴,反正我這輩子是沒機會見著那紫檀木門背後的世界啦。”
“那縣長多半是去仙女閣了?”
“這還用說?你們可知曹縣長是個什麼東西?他和羅生觀一樣壞爛了心,兩人狼狽為奸,官商勾結,仗勢欺人,馬克思說過資本主義的每一個毛孔都充滿了無產階級的血汗,那曹羅二人的毛孔裡就是充滿了魏縣人民和十三鎮人民的血汗。不說羅生觀,羅大王八,動不動就克扣咱們的工資,單說曹縣長,那人五人六的假縣長,他十六七歲也是個碼頭工人,規規矩矩用力氣掙錢,後來勾搭上了船廠廠主的女兒,竟然還成了,那廠主姓甚名誰?大名鼎鼎的實業家魏幾路,這還了得?你們肯定聽得糊塗了——那曹縣長一沒潘安之貌,二無李白之才,他怎樣釣得到魏幾路的女兒?我告訴你們吧,早些年魏幾路還活著的時候,成日拄拐巡查廠裡的情況,卻從沒人見過他的女兒,為什麼?不敢見人呀,聽說他女兒一臉麻子,唇肥齒歪,禿了半邊頭,別說娶,誰敢正眼瞧她?曹縣長這不要臉的,覬覦魏幾路的資產,直接跟她生了個大胖小子,說白了他就是只鴨。現如今當了廠主,買了縣長……是縣長就要會治理一個縣,他會個屁。”
大家見李鼎激動得飛濺唾沫,便嚇唬他說:“我們去把你說的話報告羅生觀。”
“哎哎!別呀!”李鼎立馬認慫,“千萬別幹這事,這不是毀了我麼?”
ns 15.158.61.37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