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驚道：「發生什麼事了？」
滿座酒客皆在搖旗吶喊，在一片歡呼聲下，二位俠女拳來腳往，倏忽又已拆了數十招。
龍菲的招式大開大合，剛猛沉倫，掌上源源不斷冒出的白煙更是熱如烘爐，遇物即焚，殺傷力極為強大。論掌力，自是龍菲遠勝於謝施平，但她的攻勢竟然被連番瓦解，不時還會遭到對方突如其來的迎頭痛擊。
謝施平的家傳武學《邀截拳法》似沒有固定招式可言，只憑藉一套『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的拳領，旨在從敵人幻變無常的攻勢中，以安謐自處之道淡然應對，從而達到隨遇變招，後發制人的至高境界。
她年紀尚輕，功夫未純，但勝在天資聰敏，且自幼便得名師指導，又曾與不少武功高強的門客拆招對打，是以遇上龍菲此等強手也絲毫不見遜色。
謝施平看準時機，嬌叱一聲「中」，那右臂皓腕高高的振起，旋即揮出一記炮捶擊落在對手的胸口上，當場把龍菲轟退老遠，整個動作一氣呵成。
然而龍菲每次進攻，中招的都是同一部位，似是要故意用身體挨上對方一拳方才甘休。如是者，她被逼退了好幾次後，雖落得無功而返，但似乎已逐漸掌握這門「邀截拳法」的虛實。
謝施平兩袖一甩，衣袂翩翩，神色不驚，「龍姑娘，算了吧。」
龍菲啐道：「小姑娘，是否受慣了家中大人的嬌饒？可要動我，妳的拳頭還真不夠力，這種拳力只配替我抓癢而已。」揉了揉胸前屢屢中招的位置，整了整衣襟後，突然縱身前衝，並且伸掌按向謝施平的臉上，可這次的進攻速度竟比之前一下子提升兩倍有多，莫非此女一直都在隱藏實力？
謝施平驟覺一陣勁風迎面而來，炙熱不堪，心想這招太快太突然了，著實再無法拆解，只好往旁邊閃開，拍拍手掌，大聲喝道：「羅網陣！」
柳月輪急道：「龍姑娘，快退！」
話音未落，一道森冷的寒光猛地從高處朝著龍菲迎頭劈下，來勢洶猛，銳不可當，十步之內足以取人首级。這兵刃既彎且長，殺不沾血，正是自古有「邪器」之稱的吳鉤。
幸得柳月輪提點，龍菲得以及時抽身而退，僅僅避過了這致命一擊，險些沒被吳鉤斬成兩半。說時遲，那時快，數十條迅捷無倫的黑影接著從圍觀的人浪裡躥出，迅速將龍菲四方八面重重包圍起來，如同天上地下遍張羅網，叫她插翅難逃。
謝施平捏唇發出一聲低哨，那數十人影令行禁止，立即煞停行疾如飛的戰陣步法。
龍菲定下心神，方發現這伙人皆戎裝披甲，腰掛佩刀鉤鑲，手持弓弩竹箭，乃隸屬謝氏的精銳部曲。
「屬下鬼滅來遲，要六姑娘受驚了。」
出手襲擊龍菲之人自稱「鬼滅」，甫一著地即向謝施平抱鉤行禮。
鬼滅頭戴竹笠，隱露半副顏色黯黑的眼罩，用以覆蓋其失明的右眼。他的半張臉龐都是蟄伏於帽簷的一片陰影下，愁容黯淡無光，卻掩不住這人骨子裡透出的凌厲殺氣。
謝施平簇擁如雲，意氣風發地說道：「武功高強又如何，難道單憑妳一人之力，便妄想能打得過我這支部曲？」
龍菲忍不住再啐她一口，「謝家小娘子果真閨中之秀！」對方人多勢眾，她自是不服，當下手心朝上，高與肩齊，微微踏開半步的同時緩緩向前伸掌，一雙素手登時湧出熊熊火光。
晴嵐柳眉一揚，「這位龍姑娘所使的莫不是西域火神塢一脈的《三昧神火》功法？」
火神塢位於遙遠的西域，乃新昭武流派系中一支龐大的武裝力量，西域諸國無人不識，江東人士則對他們鮮有聽聞。
此時謝氏一半家兵早已架起弓弩對準龍菲，另一半則拔出腰間的佩刀凝神戒備。弓弩手和刀手們腳步不住的交錯往來，互補空隙，漸漸將這個「羅網陣」收窄成一個固若金湯的「鐵桶陣」，只待謝施平一聲令下，便可將這火女郎一舉撲殺於陣中。
龍菲依然了無懼色，冷哼一聲道：「別以為人多，我便要怕了。」
雙方劍拔弩張，大戰一觸即發。
今天陸家酒肆躲得過初一，也躲不過十五，終究還是逃不過店內一番廝殺的命運。
現場殺氣騰騰，店外卻隱隱傳來路人歸家的急促腳步聲，原來一片斜陽已近在西山。
本來聚集在此的人眾大多只為一睹美人風采而來，如今既然如願以償，再加上店內局勢緊張，大伙兒都趁夜禁生效前紛紛散去。
強敵環伺，龍菲暗自把「三昧神火」的力量推至頂峰，正要搶先發難，胸口卻忽然傳出一陣翳悶的劇痛，使她頓了頓，喉頭一甜，竟然湧出了鮮血，只是如此一來，卻已失掉搶攻的先機。
「不好了，怎麼內傷現在才來復發？」龍菲眉頭緊皺，看來她早有傷患在身。
柳月輪霍地站到龍菲身邊，搖搖手指頭道：「龍姑娘，不能在人家的店內玩火哦。」
「妳怎麼在這兒？」龍菲頓時被她身法之快嚇了一跳。
柳月輪這才慢悠悠地俯身前傾，並向著龍菲燃燒得噼啪作響的雙掌輕輕呵了口氣，赫然把這威震西域的三昧神火吹熄。
「什麼？」龍菲畢竟師承大家，自藝成下山以來，一直在往還西域的通商路線上打滾，而且憑著這獨門功法嶄露頭角，闖出一點子名堂。此番親眼目睹自己引以為傲的神火，竟遭一個小姑娘如此輕易便撲熄，掌上甚至不能再生出半點火屑，不由得又驚又訝。
柳月輪露出惡作劇的笑意，二話不說，執起龍菲仍在冒煙的手，連拉帶拖，一陣風似的提溜著她越過重重包圍，彷彿對「鐵桶陣」視若無物。一眾謝氏家兵根本來不及眨眼，龍菲已在他們面前消失。
謝施平勉強只能瞧出一點端倪，急忙叫道：「放下弓弩，讓開！」當下飛身躍出，匆匆追著柳月輪奔出店外。
眾人收起弓弩，還刀入鞘，並分成兩行整齊隊列，立馬讓出一條寬敞大道給她通過。
只一瞬間，柳月輪拖著龍菲的手，幾個起落便已奔出五里之外。龍菲自問一生走過無數里路，卻從未見過如此糢糊不清的「沿途」風光，甚至有點像傳說中那種「瞬息千里」的感覺，直想問她一句：「妳的輕功是怎麽練出來的？」
謝施平使盡畢生本領，邊追邊打探，一路上粗氣喘個不停，險些沒被甩掉，奔波半天，終給她發現二人蹤影，連呼帶喘的說道：「柳姐姐⋯為什麼非要偏護她不可？」
柳月輪悠閑佇立於河畔的一個石墩上，正自打瞌睡，「妹子，我在保護妳而已，再這樣打下去的話，妳們兩個都會受傷的。」
謝施平妒火中燒，又再揮拳衝龍菲攻去。
「不要臉！竟要柳姐姐為妳擋刀？」
龍菲正想還擊，可手上又聚不起半分勁力，只能勉力舉掌擋格。
「喂，妳先弄清楚好嗎？是小美人她自己要帶我出來的。」
謝施平充耳不聞，卻能察覺得到對方的掌力忽然變弱許多，當下不加細想，趁機將全身的力量聚在拳上，猛力朝著龍菲胸口轟出，務求一擊把她打敗。
龍菲的力量不斷流失，自知擋不住這一拳，正暗自盤算脫身之法，豈料此時柳月輪竟用自己身體替她擋下謝施平這記重拳，只聽得「砰」的一聲巨響，胸口幾乎慘被她的拳頭打得凹了進去。
晴嵐和時雨較早趕至，見少主慘被打到俯身跪地竟也無動於衷，面上盡顯一副漠不關心的態度，就連瞧也沒瞧她一眼，可說得上是主僕情深。
柳月輪用力捂著胸口彎下身軀，喘息不斷。她垂下頭來，又偷偷咬破指頭，吸吮了一口鮮血，暗地塗了一抹在唇邊。
「柳姐姐！」謝施平誤中副車，愴惶趕至，急忙將她扶起。
柳月輪身中重拳，眉額滲汗，嘴角正有兩道鮮血緩緩流下。暮色之下，可見她本來雪白晶瑩的肌膚，此刻似乎更是缺了點血色。
她抬頭凝望謝施平，眉黛微蹙，眼神空靈，眸子裡隱隱含著半點淚光。
「我心脈碎了⋯快不行啦⋯⋯」
謝施平畢竟還太年輕了，慌得來沒頭沒腦，當真以為自己可以一拳打死人，恍惚之間，竟已撲簌簌的淚如雨下，喉頭不住發出低沉的嗚咽。
「不會的，不會的！姐姐本領高強，又怎會這麼容易有事了？很快便會好起來的。」
柳月輪輕聲道：「我只是⋯一雙腿溜得較快而已，內功⋯可完全不行啦⋯⋯受不住妹妹這麼重的拳力⋯⋯心脈斷裂，是救不回啦。我⋯恐怕沒多久好活了。」
龍菲才剛親身見識過這人從滅火到擄人俱是一把抓的本領，本對她身受重傷的說法尚有保留，可謝施平的重拳卻又結結實實的打在她身上，就連嘴裡吐出來的「血漿」也新鮮熱辣，剛剛出爐的絕對假不了，龍菲便不得不信。
柳月輪臉色逾見慘白，說話已然氣若柔絲，「我其實也挺喜歡妳們的。我不想妳們任何一個受到傷害。罷了，我命該如此，倘若能在我死前跟妳們做好姊妹的話，那怕就只有短短一刻，我也心滿意足了，可以嗎？」
龍菲與謝施平互望一眼，點了點頭。
柳月輪苦苦的按著胸口，轉臉往一邊吐血，心中暗自偷笑，再扳轉臉回來向二人說道：「那麼我們今天歃血為盟，結義金蘭，妳們可願意？」
龍菲眼見她吐血不止，心下淒然，當下率先咬破指頭，以鮮血代替牲血塗在嘴邊，以示歃血為盟的決心。
柳月輪勉力撐起「傷重」之軀，嘴角竟仍有鮮血滴淌而出，就不必再咬破手指放血了。她只用一種看似昏昏欲睡、曖昧迷離的眼神望著謝施平，又溫柔地執起她的手，在她的耳畔輕聲說道：「小妹子，今後有大姐二姐一齊疼妳愛妳，為妳遮風擋雨好不好？」
謝施平點頭泣道：「我的好姐姐，我第一眼看見妳開始，便喜歡上妳了，只可惜妳不是男兒之身，那麼妳要我做妳的妹妹，我自然要做。我們⋯永遠都要做好姊妹⋯⋯」
小妹子真情告白，說著說著，卻又總是遲遲沒敢咬破手指，原來這丫頭天生嬌養怕痛。
柳月輪只好從自己唇上沾了一點鮮血塗在她的嘴唇上，算做歃過血了。
「沒用的傢伙，不要再哭了啦。來，給姐姐笑一個。」
謝施平心中一蕩，擦了擦眼淚，強顏一笑。
「小妹子笑得好美啊！」
「討厭，我怎麼美也及不上姐姐三分啦。」
柳月輪噗哧一笑：「那倒是。」
龍菲提起仍在滴血的手指頭晃了晃，「好了好了，二位妹子快來結拜吧。我的血都快要流乾了⋯⋯」
「龍姐姐，妳在急什麼？我血多的是，要不給妳再添一點唄。」柳月輪用血在龍菲額上頑皮地點了個小小的花鈿，「看吧，這花鈿劃的很美，是不是？」
謝施平興奮的叫道：「這花鈿好美啊。姐姐也來幫我劃一個好嗎？」
「哈哈，還是小妹子識貨！」
「妳們行了嗎，還要不要結拜？」
「龍姐姐等等，我先幫小妹子劃個花鈿！」
「二妹，妳怎麼好像突然變得精神許多？」
⋯⋯
現場沒有烏牛白馬、祭禮等項，也沒來得及焚香設酒，文房四寶就更免問了，想要寫個稍為像樣點的金蘭譜怕也不成。三個瘋婆子只有一腔熱血，那麼一切重簡吧。
這天，一個滿嘴登徒子口吻的男人婆，一隻天生喜歡亂拋媚眼的狐狸精，加上一個動輒打翻醋罈子的迷妹，三個人盈盈拜了八拜，各自敍禮。
沒有哥兒們那種「同生共死」的豪情壯語，只有女兒家的言笑晏晏，最後一齊化個血妝，補上一句：「皇天后土，實鑒此心。」
禮成。
ns 18.68.41.176da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