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柳月輪在陸家酒肆歇宿一宵,早上起來跟子夜暫且作別,還特意吩咐晴嵐留下確保她的周全,慎防沈二爺的爪牙折返生事。
晴嵐昨兒在與金槍客的戰鬥中受了點內傷,雖無大礙,亦正好遠離神仙姐姐幾天,當作養生。
車夫驅策黃牛,一路沿著淮水南畔向東蜿蜓前行,沿途路過丹陽郡城的南門,輾轉來到天印山腳下一個水稻田莊。
這田莊的規模不小,放眼望去,一行行嫰綠的秧苗在阡陌縱橫的水田中顯得整齊均稱,分佈在天印山腳下,好似一疊綠茸茸的氍毹綿延不斷,一直伸延至湖熟縣西邊,乃佃農每日辛勤耕作的成果。
牛車路過田邊一排干欄木屋,只見一群滿身泥垢的屁童正自嬉戲玩耍,盡情享受著他們的童年時光。
孩子們離遠瞧見牛車,無不興奮地叫道:「柳小娘子回來嘍!」
有幾頭黃狗立馬豎起耳朵,隨即從木屋周邊一路吠出,另見一頭滿身華色虎斑、名曰「小花」的狗公,平素總愛斜眼看人,愣是喜歡擺出一副瞧不起人的嘴臉,彷彿對凡間一切都不感興趣。
然而當小花一聽到「柳小娘子」這個大號,竟能後發先至攔下牛車,身手好比一頭餓著肚子獵食的花豹,並且一邊蹦跳一邊轉圈,汪汪聲的吠個不停。牠見柳月輪步下車輿,立刻撲上前來蹭她舔她親她,沒想到這狗公竟對她情有獨鍾。
餘下的狗隻不甘後人,一窩蜂湧上前來把她團團包圍,爭先恐後要給手。少女面露爛漫笑容,也和狗狗玩作一團,不亦樂乎,卻沒想過需要派發奬賞。那些小狗見沒啥得著,當下頭也不回,很快便自行散去。
有幾個尚武的孩兒,泰山壓頂也不為所動,各自手持三尺竹竿,彷彿到了草木竹石皆可為劍的境界,只管互相擊劍角技。其中一個男童的眼神特別篤定,抱劍環胸,擺出一副求一敵手而不可得的樣子,更遲遲沒有參與論劍大會,可當他聽到「柳小娘子回來嘍」這句話的時候,突然兩眼放光,大聲喝道:「打劫!」
當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男童持劍衝向柳月輪,竹劍隱帶風雷之威,悍匪般的恫嚇更能助長其氣焰,小小年紀,已深諳先聲奪人的道理,前程無可限量啊!
「小亮進步了。」柳月輪頷首微笑,對他的劍法由衷讚好。
可竹劍還沒觸及衣衫,柳月輪只伸出魔爪,巋然不動,小亮的竹劍竟然不由自主的脫手而出,逕往她的手裡飛了過去。
身為劍士,被對手用這種摸不著頭腦的手法虛空奪走佩劍,直氣得小亮鼓起兩邊腮幫,氣沖沖的背向她飲恨啜泣,「嗚嗚⋯柳姐姐好壞,又用妖法欺負我了。」
「小亮怎麼啦?」柳月輪扔掉竹劍,輕輕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豈料小亮的嘴角忽爾勾起一絲促狹的賊笑,旋即轉身打出分筋錯骨法的擒拿手向她偷襲。
這門分筋錯骨法歷史悠久,精深奧妙,即使一個簡單的擒拿手動作也是易學難精,若非得到良師從旁指導,再加上特殊天賦,每日勤加修練,恐怕難有大成。
這屁孩的火候雖未臻化境,但看來偷襲尚算奏效,只見那細小的五爪倏地扭出一個刁鑽詭譎的角度,沿著柳月輪前臂扣住她的手肘關節一奏奇功。
小亮奸計得逞,邪笑道:「哈哈哈,柳姐姐中計了!」
孩子你太年輕了。
不知什麽時候,屁孩的手肘竟已遭人反制,當下沉肩墜肘,正想擺脫對方糾纏,卻感到兩邊腋下似有股巨力把他托住,整個人陡地衝天而起,原來他已被人高高的捧著,感覺如同嬰孩一樣軟弱無力。
柳月輪眯眼笑道:「怎樣,服輸了吧?」
小亮求饒道:「柳姐姐先放下人家嘛,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她將小亮輕輕放下,取出一方雪白的手帕,非常溫柔地替他抹擦臉上髒兮兮的泥洉。
小亮心裡飄飄然的,立即笑得兩眼彎彎眯成月牙。
柳月輪掐住他臉蛋,調笑道:「你這髒髒貓還在笑?」
「對啊,我就是髒髒貓啊,」小亮向她扮個鬼臉,吐舌一笑道:「柳姐姐記得要幫小亮擦乾淨點。」
柳月輪有點好氣又好笑的,立即站起身來,抱臂環胸背向著他,「那你自己髒死好了,我才不理你。」
小亮拽住她的衣袖,有點厚顏無恥的說:「別生氣嘛。快告訴我,到底要怎麼做才可破解妳的妖法。」
「嘻,」柳月輪暗地露出一絲壞壞的笑意,清清嗓子,正色道:「小亮的劍,算是練得不錯了,但你知道為什麼會輸給我嗎?」
小亮不忿咂嘴,「那一定是我的劍還有什麼破綻給妳看穿了!」
「此言差矣。」柳月輪猛力搖頭,似在故弄玄虛。
「哦?」小亮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滾滾轉動。
柳月輪也跟著他眼珠一轉,隨便捏造個哄騙小孩的熱血說法,一派正兒八經地說道:「就是力量的差距!只要心中有信念,自能驅策人體潛能,把尋常的劍術發揮到極致,無視天下⋯⋯」
小亮雲裡霧裡,似懂非懂,隨即又問:「那⋯什麼是信念啊?」
這傢伙本來就是瞎扯一通的,如今被這頑童追問下,不得不努力去圓她的謊,接著說:「這個嘛⋯就是小亮無論如何都會對自己的想法堅定不移,即使要承受萬般劫難,還是會打從心底徹底遵從自己的心意!」50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Sq7KsxzB3
「哦?」小亮應該還是沒有很了解的樣子,一張臉蛋漸漸劃滿好奇的問號。
柳月輪繼續自圓其說道:「除非已具備澄明的覺悟,否則姐姐還是希望你不要堅守那些令人痛苦的執念與想法,因為這樣很容易會鑽入牛角尖。小亮只須和大家一起簡簡單單的生活不就更幸福了嗎?」
說教完畢,這個誤人子弟的壞女人終可舒口大氣,不禁伸手摸了一把小孩的髒臉,又對他眯著眼睛溫柔微笑。小亮微一點頭,陪著姐姐一齊嘻嘻的笑,又傻又甜。柳月輪接著把手圈在嘴上,揚聲道:「大伙兒快來瞧瞧姐姐帶了什麼回來孝敬你們,是曼頭耶!」
時雨遂從車上陸陸續續端出十來個漆器盒,都是盛滿個兒大大,令人垂涎欲滴的曼頭。50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9aW8IC4qI
曼頭乃蒸餅的一種,源自蜀地,也有一說,由藩僧自東漢末年間傳入中土。
柳月輪的曼頭表層曼澤,做法以入酵麵中,令其口感鬆軟,且內含野菜肉餡,豚肉肥瘦適中,絕非一般尋常食肆可買得到的東西,乃供貴人家的子弟宴飲祭祀之用。50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7bxJApYw2
孩子們一聽到「蒸餅」、「曼頭」這些美食詞彙無不興奮雀躍,不消半刻功夫便把所有曼頭吃得一乾二淨,一番狼吞虎嚥過後還要舔嘴咂舌,又如美食家般點評一番:「肥肉是多了些,吃完還真有點膩,姐姐下次記得叫那庖子多加些野菜什麼的。」 50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NbitFFYJb
柳月輪摸了摸幾個孩童的臉,不禁開始擔心他們將來會變得滿肚腸肥,甚至有可能患上消渴病,心想待孩子們長大後,得好好教導他們服氣辟穀的本領。世道紛亂,屆時正好省點米糧。
「都吃飽了嗎?姐姐得趕緊回家睡覺嘍。」可她現在已微有睡意,只道來日方長,還是著令車夫速速打道回府為妙。
臨別依依,小亮拍著胸脯,展現出非一般的男子氣概,毅然說道:「柳姐姐,待我長大一點,便來當妳的貼身護衛!」
對於小孩子這種毛遂自薦的「問題行為」,柳月輪不禁莞爾一笑,只好拾起地上竹竿,將之交到小亮手上,又親自捉住他的小手,著他好好抓緊攤開的手掌,好讓竹劍可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拳頭裡面。
「像這樣,小亮要保護好姐姐,就得先牢牢握緊手中劍,這個拳頭要攥得緊緊的⋯⋯」
「柳姐姐⋯⋯」小亮感應到源自姐姐手心的暖意,情難自控,驀地衝進她的懷裡,緊緊抱著她的小腰不放。
少女的心登時被這孩子融化,不自覺摩娑著小亮頸後一綹被汗水濡溼的短髮,對他輕聲耳語道:「小亮好乖⋯⋯」
「柳姐姐又中計了!」小亮抿嘴,再次露出早前那個促狹的賊笑,「妳已被我『熊抱』死死鎖住。」語畢,猛地有如深山野熊嗥叫一聲,試圖攔腰抱起他的師父。
「呔,妳看我的!」
柳月輪紋絲不動,氣定神閒地說道:「你是笨蛋啊,可知道『熊抱』的鼻祖是誰?」
師徒二人再度互相較勁,只聽得那女的嬌叱一聲:「呔,你看我的!」男的大聲求饒:「哇哇,我知錯了。」
結果當然是,小亮遭姐姐攔腰抱起。早前的男子氣概,轉眼蕩然無存。
「柳姐姐,我也要抱抱!」
其他孩童看不下去,決意要助戰,順便學習如何正確使用「熊抱」對付可愛的小姐姐。
時雨看見那二人玩得挺過癮的,也來向幾個孩童招手,「孩子,給時雨姐抱抱吧!」
可孩子們都很挑剔,百般不願的擺手搖頭,向時雨姐齊聲說:「不!」
「我只要柳姐姐抱。」
「哈哈,柳姐姐是神仙下凡。」
「快來快來⋯神仙姐姐快來抱抱⋯⋯」
「我也要來抱抱神仙姐姐⋯⋯」
孩子們被幾個曼頭收買了,「熊抱」還沒有學成,拍馬屁的技倆倒是日趨成熟。
神仙姐姐冷不及防,被小鬼們哄得一臉羞赧的紅暈,笑嗔道:「喔唷唷,這幫小鬼怎會這麼早熟的?口甜舌滑,討厭啦!」
50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fo3rj46xV
別過孩子們後,柳月輪的牛車沿著一條小徑朝著天印山的方向繼續轆轆前行。
山上有座倚山而建的宅邸,覆蓋半個山頭,乃是一座塢壁式建築。大宅高牆深壁,滿佈弓弩射孔,四隅蓋了高高的隅樓。深牆之內望樓臨立,梯橋架閣,院落儼然。塢壁守衞戒備森嚴,就連豬圈、牛欄、馬廄、水榭、糧倉等設施也是一應俱全,即使大敵當前,盡可據險自守,自給自足。
塢壁的正中央有座名曰「望舒樓」的高塔,高逾九丈,頂層另有銅頂九尺,亭亭樓宇,金碧輝煌,正是神仙姐姐的香閨所在之處。
但見這香閨四周庭園深深,花木叢萃,東面俯瞰山下秧田,椅檻迎風,諦聽黃牛哞哞,優哉游哉,寵辱皆忘;朝西而望,遠眺兩畔垂柳,恭送往來淮水與破崗瀆間的船隻營營役役,別有一番景象。
除此之外,你還可看到天印山下一些有趣的人和事。
縴夫們每天喊著號子,在破崗瀆的山埭處,為船隻拉縴過埭,付出辛勤的血汗,可有的時候,多得黃牛牽繩輔助,這幫人不好好的討活,卻經常跑到附近去調戲正在溪澗洗衣的綄紗女。
他們總愛大剌剌地走到女人面前,故意擺弄脖子以下的雄姿,自以為元氣滿滿的樣子。
綄紗女無不掩著眼睛破口大罵,盛怒之下,還會提起木履追打這些不要臉的露體狂。
至於那些風雨不改、日夕辛勤的佃農,每天過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也許枯燥乏味了些,但在天印山那位豪強的庇蔭下,至少能幸免於兵亂之禍。
孩子們還可挑三揀四,嫌這嫌那,又說曼頭肉餡肥肉太多,野菜太少,都不好吃。
小鬼們吃飽了,又要跟神仙姐姐抱抱,可謂人心不足蛇吞象,可這一切都得怪我們這位傻大姐對凡間的「錢」沒個概念,動輒一擲千金,彷彿錢會從樹上掉下來似的,把這群屁孩都寵壞了,寵得他們個個嬌氣得很。
這座塢壁雖還比不上甲第豪族的莊園大宅,但建在這座不高不大的平頂山上,便是處於虎踞龍盤的秣陵地帶,亦自帶一種傲睨自若的氣魄。
塢壁的主人姓柳,這裡自然便是柳氏塢了,山下的人則把柳氏塢稱之為「天印山莊」。50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Ur0jHMDOH
天印山莊向來不問世事,與人無爭,跟山下皇家道院為鄰多年也是河水不犯井水,互不相干。隨著柳月輪漸漸長大了,道院內那些精於望氣之士的生活都迸出莫名火花,心中皆不約而同想道:「她每天下山,便如輕雲出岫。這天印山一帶的景致,自此變得春色無邊,分外撩人。」50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HseIMcjSp
50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7LDDIiXVX
ns 15.158.61.48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