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月輪》 - 第62章神將頞儞羅篇 - 十八騎

桃豹身手可真矯捷得很，倏地從小艇上一躍而下，不由分說，把船夫的臉摁在地上。

「臭小子，知道何謂禮不可虧麼？膽敢冒瀆神將尊威，小心我膾了你當祭品！」

船夫吃了滿嘴泥巴方知大禍將至，連忙接過桃豹話頭，頓首而拜道：「小人肉眼愚昧，不知道神將降臨，還望大人饒恕！」

其實桃豹並沒想過要宰掉隨從，卻見斗大的汗珠突從船夫額角涔涔而下，難道他的小命真的就此不保了？

老姥卻伸出雙手想要扶船夫一把，似有放過小輩之意，「桃大人言重了，也請這位小哥快快起來吧。」

船夫得到神將「高抬貴手」本該感到萬幸，然而不知何故，他的內心卻越發驚慌恐懼，情難自控，不由自主的喊得呼天搶地。

「桃大人⋯求求你⋯救救我呀⋯⋯」

桃豹揣手袖間，漠然不應，只因在他眼中，船夫開罪了頞儞羅，已經和一個死人無異，而他此行目的不過是來當「信使」，犯不著為了一個下人去觸怒兇殘成性的藥叉大將。

船夫的四肢不聽使喚，全身彷彿被一股濃濁的黑氣包圍，不但無法呼吸，甚至感覺自己雙腳開始慢慢離地。

桃豹愛莫能助，只好倉促的和僕人道別：「早告誡過你這小子不要亂說話，活該！」

船夫喊得更加歇斯底里，看來真的絕望了，可惜眼下便只有桃豹一人可以拯救他。

驀地，另見一艘小艇衝上沙洲，只聽得划艇的人說話聲如蚊蚋，旁觀者幾不可聞，卻又能清晰的將一字一句傳入頞儞羅耳中。

『貴為藥叉大將，當以大局為重，還請速速接過軍師密令行事。』

話音未落，此人飛快的從腰間掏出一張小巧弓弩，覷準那個船夫背門，颼的射出弩箭。莫非是嫌這人太吵之故，想借機滅口，送他一程？

船夫背心中箭，劇痛致使他當場昏倒地上，再也沒法發出令人煩躁的嘶喊。

「噢⋯⋯」老姥呆立原地，腳下的船夫已是氣息奄奄，鮮血不住的從傷口流淌。

女童從老姥身後瞄了半死不活的船夫一眼便沒有理他，只向發箭那人揮手，調笑道：「孔萇小賊，你的所謂『傳音入密』功夫，這麼多年過去還是一點長進也沒有，傳話的時候仍有『動嘴』這陋習呢。」

這傢伙教而不善，總是這麼嘴欠，卻又句句一矢中的，老姥經常被氣得張口結舌，智竭詞窮，想要罵她也說不出話來。

孔萇聞言，無奈一笑，當下火速躍下小船，匆匆向頞儞羅抱拳作揖。且見他一身漁人的短褐穿著，臉黃肌瘦，個子也不高大，這身易服本來尚算像樣，若非他突然亮出弓弩，很難想像到這種人會是漢國的鎮東大將軍、石勒麾下「十八騎」其中一人。

「神將請息怒，」孔萇俯身正要為倒臥地上的船夫拔出弩箭，「何必為這些口不擇言的下人動氣？」

細看之下，那箭鏃原來稍微偏右了些，沒有正中心臟。船夫尚有氣息，算是勉強逃過了更大的一劫。

女童小嘴一噘，沒好氣的說：「孔萇小賊，你這樣拔箭，他便真的要死啦！」

孔萇暗自一笑，一切似在他的掌握之中。

女童遂向老姥打了個古怪的眼色，老姥立馬心領神會，感動的喊她一聲：「吉祥⋯⋯」隨即提起手杖逕往地面一戳，船夫身上瞬時豪光大作，而插在傷口上的那支弩箭竟自行被抽了出來。

箭矢垂直凝於半空之中，女童伸出纖纖小手的同時，便以箭羽為首，逕自飛到她的手裡去了。船夫背上那個傷口也在這個時候迅速癒合，不消片刻，就連神智也恢復正常。

桃豹立刻掛著喜慶的笑容，面向神將頞儞羅長揖道謝，說道：「神將慈悲為懷，小將替我家賤奴謝過不殺之恩。」

女童噘著嘴說：「兩個假惺惺的小賊，閑話休說，趕快步入正題吧。」

老姥低頭道：「唉，老身從來沒有加害這位小哥之意，二位密使大人想太多了。」

「神將深明大義⋯⋯」桃豹繼續躬身作揖，對頞儞羅的態度簡直敬若神明。

孔萇接著說道：「那麼我們便言歸正傳。」

女童瞅了眼手上的弩箭，箭竿上刻著一小串類似粟特文的異國文字，字體卻比螞蟻還要細小，常人根本肉眼難辨。

桃豹繼而向頞儞羅畢恭畢敬的呈上一卷緘密加封的羊皮書簡。

老姥道：「有勞大人。」正要接過那密令，豈料女童沒大沒小的，竟然越俎代庖從桃豹手上接過羊皮書簡。老姥尚未來得及反應，她已毫不客氣的折開緘印讀了一遍，而後又看了看箭竿上的細小怪文，還一臉大惑不解的問道：「怎麼了，八公山那邊不是已經由阿杜和珊瑚負責的嗎？」

桃豹和孔萇臉上寫著「一無所知」的表情。君子營實乃石勒開府的軍機處，密令乃軍師下達前線將士的機密指令，即使是君子營的密使也絕不能偷看，否則軍法處置。

書簡內容言簡意賅，且常以詩賦拼湊掩飾。最高級別的，甚至往往加上「雙重密鎖」，那是必須對應附件異國文字記載的解密算法方能正確解讀，二者缺一不可。

想來那支弩箭無疑是這趟密令的「附件」，並與書簡兵分二路，分別由兩名密使遞送。

「我只知道，」桃豹自無法通曉密令，只好訕訕陪笑道：「自軍師入主君子營，庶乎算無遺策，兵無留行，一路輔助世龍底定大大小小的戰役，功勳卓著，想必一切決策自有他的道理。兄弟們都是流寇賤奴出身，腦袋也不甚靈光，多得軍師出謀劃策，我們只須按本子辦事便可以了。」

孔萇和應道：「桃大哥所言極是。」

桃豹忽然壓低嗓子，輕聲的說道：「神將，我倒有一則小道消息可以分享⋯⋯」

老姥客氣地說道：「密使但說無妨。」

女童心不耐煩的嚷道：「有屁快放！」

桃豹煞有介事的左顧右盼，確定了這個沙洲並無他人，附耳道：「小將聽聞，宮毗羅、伐折羅、以及波夷羅等三位藥叉大將已先後從葛陂出發。」

婆孫二人「哦」的一聲，不禁有點好奇了，「怎麼了，那幾個食人魔也想去湊熱鬧？」

「神將當真甘願落後於人？」桃豹陰惻惻的笑道：「只怕三位大將不像大人胸襟廣闊，與世無爭啊。」

女童「嗤」的一聲說道：「本尊對個人榮辱從不放在心上，何況軍師原先只著我們過來一探晉軍虛實，反倒是這個地方出乎意料的讓我大有所獲，本尊還沒有玩夠呢！」

孔萇忙加把勁提醒頞儞羅道：「神將明鑒，聞說那位大和尚佛圖澄也會隨軍而行。」

老姥頓口無言，好像突然有什麼心事似的，躊躇半晌，終究還是決然說道：「吉祥⋯⋯我們便按照軍師的指令行事吧。」

「大和尚嗎？」女童無所謂的輕哼一聲，「那麼我去便是了，當作順便探望故人吧。反正老禿人已是個行將就木之人。」

孔萇抱拳道：「神將英明。」

桃豹樂得功成身退，喜道：「我倆也是時候回去覆命了。」

老姥躬身回道：「密使慢行，江漘形勢波譎雲詭，當心風高浪急。」

女童將手上弩箭和羊皮書簡化作飛灰，不留痕跡，也不忘提醒二人一句：「沒事快滾，小心不要給晉人的水軍逮著，屆時可別指望本尊會出手救你們。」

桃豹向神將長揖告辭，笑容不改，情商可謂非一般的高；孔萇更是小心謹慎、手勤腳快的替他殿後，想來「十八騎」出身的大盜，絕非尋常的綠林莽漢可比。

正當二人的手下各自準備撤走，重傷初癒的船夫目光呆滯的注視大江片刻，忽見他瞪大眼睛，彷彿被江中一物吸引，旋即喊驚似的大叫起來，甚至喊得比沒受傷前還更嘹亮。

「鬼吖———」

不多時，一陣柔腸百轉的相和歌聲突從四方八面擁來，白鷺洲夜間本該闃寂無人，孔萇早前亦已派人勘察過這片隱蔽淺灘的地形，均沒發現有人潛伏，如今忽聽得夜半歌聲，不由得惋愕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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慊慊思歸戀故鄉，君何淹留寄他方？

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

⋯⋯

明月皎皎照我牀，星漢西流夜未央。

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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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豹詫道：「糟糕了，何來的四面楚歌？」

「唉！」女童深感此人實也太沒見識，黯然捂臉，決定當一天老師，教導他當代文學，「小賊畢竟出生於北方，這不是什麼楚歌，而是一首相和曲，名曰《燕歌行》，乃前朝文帝曹丕生前填寫的樂府舊章。歌詞以女子的口吻，抒發對遊子不顧返的悽怨⋯⋯」

「阿奴，夠了！」老姥身上驀然黑氣大盛，她對女童夫子上身的行為不感到意外，只是口裡不住喃喃嘮叨她：「我們被發現了。」

女童掩面的指縫透射出耀目金光，她的心情無比亢奮，不自覺地抿嘴一笑，「真是的，早叫你們這些小賊快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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