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月輪》 - 番外篇 - 黃金林檎(序)

吳鉤吹毛斷髮，以迴旋之勢在鬼滅十步半徑範圍內急轉一圈，旋即回到他的手上。一陣嘩啦嘩啦的榻樹聲音響起，可惜這片白樺林就此少了幾棵良木。

鬼滅的恩師無奈搖頭輕嘆，老人家不想浪費樹樁，只好順手掰下幾塊樹皮，準備拿回去派發給附近的山民製作樺巾以為裹頭之用。

「徒兒已練就本門絕技『十步一殺』，為師沒啥可教你了。」

「師尊！」這時，鬼滅正值束髮之年，雙目健全，含淚面向年老的恩師下拜。

師尊捻捻長鬚，語重深長地說道：「徒兒，你自少戾氣過盛，當心誤入邪道。切記千萬不可助紂為虐，濫殺無辜。」

「徒兒定當謹遵師尊教誨。」鬼滅叩首道。

師尊收拾好樹皮，再三叮囑道：「當今天子昏庸，皇后賈氏亂政，老百姓還沒有幾天的安穩日子過，這天下恐怕很快便四分五裂。屆時烽火連天，你去投個賢主，做點實事，不求你青史留名，只望你永遠不忘為師此番教誨。」

「師尊保重，」鬼滅引身而起，深深一揖，道：「弟子這就去幹一番大事，即使不揚名天下，也絕不丟師門的臉。」

「為師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吧。」言訖，師尊擺手著令弟子退下，似乎對他沒有太大期望。

流光瞬息，師尊轉眼已駕鶴西去多時。鬼滅藝成下山後，憑藉一身好武藝，先後在河北刺殺了幾個豪強，卻因此被打盲一隻眼睛，更不慎遭仇家算計，誤墮溫柔鄉，被心愛的女人使用一種「嫁衣神功」邪術，毀掉半生艱苦修來的一半功力。

他隨後結交了一些策士，又輾轉投靠司馬氏幾個叛王，卻都落得灰頭土臉的下場，險些沒被牽連禍亂之中。鬼滅最終投到陳郡謝氏分支門下，成為謝施平府中一名暗衞，從此安身立命。

春夏之交，霧露不收。

蟻封戶穴，大雨將集。

天上方響了幾下悶雷，接著開始下起大雨。山影幢幢，南向的官道上有隊牛車滿載行李輜重冒雨前行。車隊的前後有過千人馬一路沿途護送，顯得車箱內的人物絕不簡單。

牛車的行駛速度縱然緩慢，可車輪輾過坑窪亦難免濺起不少水花，弄得車身沾滿泥巴，剎時多了幾分狼狽。

「嗚呀，阿父快替女兒找回虎子！」車箱內的謝施平涙眼婆娑，像快哭崩長城的樣子。

「鬼滅，」謝父當下勃然大怒，厲聲喝道：「快把我家忠勇無雙的虎子尋回，否則治你死罪！」

時值永嘉元年初夏，中原飽受戰火的蹂躪，陳郡望族謝氏舉族南遷江東。不少高門士族相繼仿效，陸續遠離故土，定居於大江以南落地生根，史稱「衣冠南渡」。

謝施平此行還不慎走失愛犬「虎子」，鬼滅的職責自然便是替女少主盡快找回寵物了。可找了半天，虎子找不著，卻從山邊的草叢找到幾根吃剩的骨頭，還有一個十分眼熟的頸圈。

餓殍盈途，民有飢色。鬼滅無奈，只好拾起虎子的遺物回去覆命。

「你怎麼保護虎子的！」謝施平的老父是個狗痴，痛失愛犬，惱羞成怒，著令下人棒打鬼滅二十杖來泄憤。鬼滅天生一副硬骨頭，受這區區二十杖倒不算什麼，只覺得當這個謝家暗衞，彷彿距離人生目標漸行漸遠。

三日前。

謝施平囑道：「你多帶幾個得力部下，連夜趕往西口市的陸家酒肆好好監視，一旦發現那些可疑人物，立刻遣人快馬通報，而你更必須親自留守，確保我二姐安全。」

鬼滅抱拳，信心十足地應道：「諾。」

「記住，不能暴露行蹤，更不能給我二姐的使女發現藏身之處。」

鬼滅耐心地應道：「六姑娘放心。屬下對於自己的輕功充滿信心，不會給人發現的。」

「你走吧。」

「屬下告退。」

「等等！」

「六姑娘還有何吩咐？」

謝施平向身旁的女使打個眼色，那女使向他遞上一壇珍貴的陳年佳釀。

鬼滅接過酒壇謝道：「多謝六姑娘賜酒。」

謝施平嗤道：「自以為是的傢伙，你知道我二姐有多厲害嗎？這壇酒我要你無時無刻都帶在身邊，你一旦失手給她瞧見了，就說是我叫你去送酒的，懂了嗎？」

鬼滅：「⋯⋯」

「還不快去！」

鬼滅正要退下，謝施平又呼道：「等等！」

使女又給他一盒胭脂和一盒鉛粉。

謝施平又道：「萬一你給二姐發現了，除了送酒，還要跟她說：『唉唷，妹妹覺得二姐雖然素顏無敵，倘若再塗點胭脂和鉛粉一定更美了。』這樣的話，她一定會非常高興，就更加不會懷疑你了。」

鬼滅：「⋯⋯」

謝施平嘟囔道：「怎麼了，我若跟二姐一樣有幾個武藝高強的使女，還用得著你們這些臭男人嗎？」

鬼滅自然散發出來的殺氣更濃烈了，但畢竟食君之祿，擔君之憂，他必須一如過往隱忍不發，逆來順受。「六姑娘若無其他吩咐，屬下先行告退。」

「等等！」

這趟使女特將一輛造工精緻、嫣紅得來非常搶眼的玩具鳩車交到他的手上。

「這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玩的鳩車。」謝施平說得心裡喜滋滋的，不覺流露出眉飛色舞的神情，「興許，二姐也會喜歡我兒時最愛的玩具，好姊妹就應當開心分享。」

鬼滅左手挽著個酒壇，右手提著一台紅彤彤的玩具鳩車，另外脅下還夾著個女兒家珍愛的妝匣，終徐徐步出謝府，腳步沉重，猶如身負重任，不敢忘記謝施平再三交待過他的重要事情。

這些東西，切記一定要無時無刻帶在身邊，以防給二姐識破的時候，當作是我一早為她預備好的小禮物。記住，不要偷酒喝，禮物一件都不能少！

他驀然抬頭，仰望頭上的青天白雲，蟄伏於竹笠陰影下的臉變成了死灰色，再也看不見生機。

鬼滅帶著這許多禮物在身上監視陸家酒肆的情況，憑著個人本事，果真沒被店內的晴嵐發現，反正盯了大半天，也沒瞧見什麼可疑人物在附近出沒，心想即使他短暫離開崗位也無不妥，也就施展輕功，逕往東郭籬外的南市「趕集」去了。

南市是個龍蛇混集的墟市，更曾一度為鹽梟白愁控制，而且常有各路下九流人士駐足。

市集上男女老幼摩肩接踵，人群熙熙攘攘，其中不乏大聲叫賣的小販、打架爭奪地盤的潑皮、隨街勾搭狎客的民妓、乃至專門替人占卦問卜的巫覡，總之就是各色各樣的人種都有。

他隨便找了家露天酒寮閒坐，壚前有個徐娘半老、胸前有對大嬭子的婦人，姿色平庸，卻也風騷得很。鬼滅全神盯著那婦人的嬭子目不轉睛，並叫她打來二升酒水慢慢淺酌，一直坐到店家打烊為止。

太陽即將下山，路人爭相趕路回家，那婦人白了他一眼，心想此人喝酒也實在太過小手小腳。鬼滅自得其樂，卻沒為意酒寮對面的柳影下仍站著一對婆孫。二人正勞苦不息地向路人販賣水果。那位老姥一身玄色深衣，頭戴黑紗冪籬的打扮，令人無法看清容貌，可聽她聲音沙啞，所以該有一把年紀了。

老姥左手挽著個藤籃，裡面盛滿色澤紅潤、個頭大大的丹柰，也不知這些柰子是從何處摘來的稀有品種，壓根不像大江沿岸生長的林檎。可她一站就是大半天，夜禁時段快將來臨了，卻連一個柰子也賣不出去。

「新鮮從仙山上摘下的丹柰，又甜又多汁！這位小哥要嘗嘗嗎？不買沒關係，就咬一口嘗嘗唄。」

她從果籃中抓起個特別大的柰子向路人極力推介，可能是她的指甲黑黝黝的緣故，而且留得又長又彎，如同惡魔伸出的爪子，顯得那柰子格外可疑，似乎根本就沒有人想跟她買水果。那小哥也沒有搭理，盡是避之則吉的態度，撞到了她也不道歉便匆匆走了。

老姥身邊的女童無聊至極，幫不上忙還不時東張西望，見鬼滅一個人在酒寮內坐了半天都呷著同一樽酒，不禁露出鄙夷的眼神。

女童仔細端詳了一會，發現此人自備酒水，席上放著一台玩具鳩車，以及一個顏色花花綠綠的化妝盒子，心想堂堂男子，不願花錢喝酒也就算了，還隨身攜帶姑娘家的妝匣，再說那個鳩車的顏色也有點兒那個⋯⋯難道是用來送給心儀的姑娘不成？

「哈，誰會喜歡這種奇離大叔？」女童吐舌嗤笑，深信此人肯定仍是光棍一條。

「阿奴，不得小看人家。」女童身邊的老姥輕嘖兩聲，言語中微帶責備之意。

女童小嘴一噘，不以為然，突然從果籃取走一個最紅最大的丹柰走到鬼滅座前嬉鬧，「大叔就喝這麼一點酒，一坐就是大半天，也不找個酒姬陪坐，你好窮喔？」

鬼滅面露不悅之色，一時不知要怎麼應她，他本來就是沉默寡言的人，只道童言無忌，也不想跟這小娃子計較。

女童道：「你不要一直盯著那位酤酒阿姨的胸脯好不好？你瞧的人家都不好意思了。」

鬼滅怒了，立即給女童施了一個充滿殺氣的凌厲眼神，酤酒婦人還沒直接和那獨眼對望都已感到渾身劇顫。

女童個子不高，看年齡不過十一二歲，一雙琥珀色杏眼笑得彎彎的彷似月牙，可能此女不知天高地厚，彷彿感受不到懼意。

「嘻嘻，大叔你別老是瞪著人家嘛，這樣子沒有女孩子會喜歡你喔。」

她說話不自覺地撥起棕色的瀏海，白裡透紅的臉頰呈現些許可愛的小雀斑。鬼滅這才瞧清楚女童原來是個帶有雜胡血統、五官奇麗的小胡姬，只是丫頭人小鬼大，句句冒犯。

鬼滅盛怒下，提高聲線唬嚇她：「小羯奴，信不信我把妳當作兩腳羊宰了？」

女童一點也不怕他，還不問自取，拾起鳩車自顧自玩耍，車輪輾過鋪在地上的草席發出轆轆聲響，玩得她笑逐顏開。可沒玩多久，她又自行拿起那壇陳年佳釀，「咕嚕咕嚕」的一滴不漏把酒灌下喉中。

「我口喝了，這酒當作是大叔請我喝吧。」

鬼滅沒想過一個屁孩竟然咕嚕一口的便喝完一壇酒，還沒來得及反應，女童又想去打開人家的妝匣八卦一番。

「小羯奴，找死！」鬼滅一把將女童從地上高高拎起，表情兇狠如同惡鬼一樣，這孩子危矣。

遠處的老姥立馬連咳兩聲，責備小女童道：「阿奴，不得無禮，快道歉！」

女童聽見老姥的說話也稍為收斂，特將手中柰子送給他當作賠禮，「大叔，你不要這麼小氣嘛。來，我請你吃柰子。」

鬼滅看見女童閃爍發亮的眼神，很快已怒氣盡消，接過柰子，便將她放回地上。他抱著好奇心望著手上的柰子，愣怔了片刻，敢情這生人都沒曾見過色澤如此豔紅的林檎。

「大叔就咬一口唄，」女童邊說邊笑，古靈精怪，好像真的很期待他咬下去的樣子，「這果子沒有毒的。」

鬼滅平素甚少吃水果的，但這丹柰實在有種誘人的馥郁果香，正想一口咬下去，可聽她這麼一說，不由得頓住不敢吃。

「妳剛說什麼？」

「怎麼了，」女童頑皮地跟他眨了下眼，「你怕？」

老姥惱道：「阿奴，不要亂說話！」

女童吐舌，對老姥的責罵一笑置之。老姥被女童氣得哼哼唧唧的，也不知在說些什麼，只見她連忙彎腰拾起地上的拐杖，一路朝著鬼滅步履維艱的走過來，向對方賠禮道：「老身這小猢猻頑劣得很，不懂晉人禮教，還望這位俠士見諒。」

女童撇著嘴，指向鬼滅手上的丹柰，催促他快吃，「喂，你覺得我會下毒不成？老姥的丹柰可對你有莫大裨益，大叔就爽快咬一口便好了！」

「哈哈——」

驀地街上傳來一陣洪亮笑聲，一來便是數條佩刀掛劍的漢子，只聽聲音便知來者不善。為首那漢子姓古名風，虎背熊腰，腰背掛著一雙短柄鐵㦸，乃謝魮門下武藝首屈一指的食客。此人力大如牛，能以單手舉鼎，憑藉一雙八十斤重的「惡來鐵㦸」威震河洛。

古風道：「我道今天南市來了個什麼帶鉤的俠客，原來是鬼滅老兄你，怎麼不好好待在姑娘家閨中侍候，獨個兒跑來呷悶酒？」

另一人腰佩長劍，卻是一身溫文爾雅的儒生穿著打扮，「我說古兄，說話得厚道一點，六姑娘帳下待遇可好得很吶，要是我能為她辦事，便不愁沒好差事了，你瞧！」

「瞧」字甫出口的同時，劍士手捏劍訣指向鬼滅隨身攜帶的那個妝匣，終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女童也嘎嘎聲的跟著劍士一起捧腹大笑，「哈哈，原來大叔你叫『鬼滅』，這個名號到底想怎樣了？」

「阿奴！」老姥好不高興，「咚」的一聲，大力用拐杖戳了地面一下，「不得直呼人家名諱，妳太沒禮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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