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月輪》 - 第22章千里之外

柳月輪卸下沉重頭飾，抱著道士的屍首舉步邁出這條驚心動魄的窄巷。長髮在杳無風色的寂夜裡宛若龍蛇起舞，投射到牆壁的魅影狀如狐而九尾，張牙舞爪，不再露出可遭人輕易暗算的破綻。

椅桐和時雨雖不曾憂心過她的安危，可一旦分開久了，還是會記掛得很。二女待至李踐甦醒過來，見他身子無甚大礙，暫且告別，隨即循著沿途殺氣，一路追蹤到這小巷來。

柳月輪向她倆仔細述說一遍夜巷血戰經過，縱然難過，也只能先行把道士的遺體交還給沈氏門人，隨後再作打算。

天印山莊的使女之中，當以椅桐最為細心。她見女少主赤吻殷然，半點朱唇猶帶血跡，立即替她仔細把脈，並從脈象發現她曾身受嚴重內傷，足可致命，不禁眉頭輕皺。

「姑娘的內傷都痊癒了吧！」

柳月輪知道椅桐惱她胡來，立刻苦苦的捂住胸口，再次裝出一副行將就木的死樣，可說已經駕輕就熟。

「呃⋯內傷是好了沒錯，但我的胸口還是會隱隱作痛⋯呃⋯如今又在作痛了⋯椅桐快來替我治治⋯好痛⋯⋯」

椅桐見她哼哼唧唧的七情上面，演技更越來越逼真，害得她都有點心痛，只好先行取出手帕，替她抹擦乾淨嘴上的鮮血。

「姑娘總是這麼任性，什麼事都自己一個人去扛，利劍當胸也不為所動，這樣子奴婢會很擔心妳的！」

時雨語帶責難口吻，接過話頭道：「為什麼要支開我們？有我和椅桐在姑娘身邊，至少可幫妳應付那個⋯紅纓俠⋯金槍⋯什麼的，妳一個人應付兩個刺客，不覺得累嗎？倘若真有什麼閃失，奴婢要如何向家主交代？」

柳月輪嗤的一聲，笑道：「丫頭，妳先好好修練再說吧！以妳這三腳貓功夫，單是應付一個金槍俠紅纓恐怕已勉強得很，更遑論要使用『連珠合璧』跟子洋哥哥對戰。」

椅桐道：「姑娘就是自恃能夠迅速治癒大小創傷，但妳經常這樣胡來，未免會耗費大量元氣。妳今天受的內傷可不是說笑的，必須好好調養，方可恢復本元。」

柳月輪不以為然，自以為元氣滿滿的樣子，輕哼一聲道：「我會有什麼事的？本姑娘的本元可充足得很，只要好好睡上一覺，便可復元。」

正當她神氣得很之際，身體倏地往前一傾，就連意識也開始模糊起來，一個下巴都快要跌落到椅桐的肩膀上去，原來此女一旦使用真力過度，便會惹來嗑睡蟲突襲。

「突然好睏⋯得⋯先打個盹了⋯帶我回家⋯睡覺⋯⋯」

話音未落，神仙姐姐也就失去知覺，夢周公去了。

「走吧，」時雨抿嘴一笑道：「再不回去，姑娘便要一直站在這兒睡到天亮。」

椅桐微笑頷首，一把將酣然入夢的少主打橫抱起，縱身一躍，腳下恍如騰雲駕霧，不徐不疾的幾個起落，悄悄回到輜車上去。

時雨也跟著回到車板上充當車夫，旋即抽鞭驅策黃牛，在星月交輝的夜幕下以極度緩慢的速度行車，一路盡量減少車輪發出的轆轆聲響，不知不覺離開了丹陽郡城。

丹陽郡城行刺事件終告一段落，錢萬山令人草草收殮道士的屍首後，便和龐小虎和李踐等人回到錢家酒肆，似有要事商討。

「龐兄弟辛苦了，」錢萬山賊笑道：「難得你施展苦肉計為沈二爺辦事，以後定當前程似錦。」

龐小虎神元氣足，精氣飽滿，想必身體已然無礙，訕訕陪笑道：「不過挨些苦頭而已，只可惜吳子洋道長也就這樣犧牲了。」

錢萬山慨嘆道：「的確可惜⋯⋯吳子洋道長武功蓋世，可恨天妒英才，我等不但要繼承他的遺志，還要替他報仇雪恨。」

龐小虎和應道：「道長慘遭柳氏那個小賤人暗算，被利劍割喉，兄弟們絕不善罷甘休，定當為他討回公道，以慰他英烈之名。」

錢萬山笑面迎向龐小虎這個喜歡添鹽著醋的馬屁精，似十分讚賞，「龐兄弟深明大義，英雄出少年。」

「先生謬讚，小子愧不敢當。」龐小虎躬身作揖道。

「別忘了一點，」錢萬山捻捻長鬚，又道：「沈二爺壓根不在乎那個酤酒女，此舉正為『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龐小虎似有不解，忙問：「請恕小子愚鈍，還請先生明言。」

「沈二爺是何等不世人物了，可惜就是沒個女子瞧得上眼，唯獨對柳氏這位娘子，多年以來念念不忘，非要把她得到手不可。」

龐小虎更加疑惑不解了，「我懂了！打從我第一眼看見柳氏開始，便看得出她是個絕色美女，但我還是不太明白呢，既然二爺那麼喜歡她著緊她，為何要派人來殺她？」

「第一眼便看出是嗎？」錢萬山哈哈一笑，「龐兄弟，你今年才不過十五六歲，甚至比柳氏還要年輕一點，當然不曉得情為何物，更不會懂得沈二爺那種長年處於恨、愛交纏的矛盾心情。」

龐小虎雖為人佞巧，善諛好利，但畢竟年紀尚輕，儘管天性好色，卻也不知情為何物，縱然不懂，又偏要裝作什麼都懂去附和。

「哈，原來二爺喜歡玩『施虐』、『受虐』這遊戲，多謝先生提點了。」

「施虐、受虐？」錢萬山不禁又捧腹大笑，心想這小兒真的太淺了，滿腦子就只有淫褻思想，忙提醒他一句：「龐兄弟，這話不能在沈二爺面前提起哦。」

李踐把這一切都聽在耳裡，感覺汗顏無地，甚至不恥再與這二人為伍。

「你們這些小人聽好了，只要有我李踐在的一天，便容不得你們傷害柳姑娘！」

龐小虎咂嘴道：「你算老幾？膽敢在錢先生面前放肆！」心中不爽，猛向李踐發難推出一掌，豈料肥豬手剛觸及對方胸脯，便遭到一股強猛真氣反噬，登時被震至腕骨斷裂。

龐小虎瞠目欲裂，托住骨折的臂腕大聲怒罵李踐：「你這臭崽子，竟敢出手打我？」

李踐錯愕不解，早前那種渾身漲滿了氣似的感覺至今仍未消除，一時之間並未知悉箇中原因，回過了神，馬上駁斥龐小虎。

「我沒動過你半條毛髮，不要冤枉好人！」

錢萬山一愣，心想李踐怎會突然擁有數十年內家修為似的，當即憶起柳月輪曾出手打他一掌，一切疑團也就迎刃而解。

我只道柳氏再怎麼厲害，也不至於連吳子洋此等高手也奈她不何。現在瞧她留這一手，功力之高，是遠遠超出我所能想像了，莫非她是天上的大羅金仙？

思忖的同時，不忘擋在二人中間，充當調解紛爭的角色。

「都是自家兄弟啊，千萬別傷了和氣。」

錢萬山腦筋急轉了個彎，有條不紊地計算出箇中利害得失，遂向龐小虎眨了下眼，語重心長地說道：「龐兄弟身子初癒，怎麼一個不留神又弄傷自己了？快點過來跟力行兄弟賠個不是吧。」

龐小虎不敢違逆錢萬山，也只好先行收斂起滿腔怒火，被迫向李踐賠禮，長揖不拜道：「李踐吾兄，請恕小弟一時衝動，不若由我請你喝酒當作賠罪，如何？」

李踐怒氣未消，啐道：「你多加留神腳下，不要動輒就誣賴別人出手傷你！」

錢萬山勸道：「其實，錢某也對柳姑娘深感敬重。此女品格高尚，以德報怨，即使自己身負重傷，仍對龐兄弟不離不棄。眾兄弟都有眼見的，我錢峻豈是忘恩負義之輩？力行放心好了，錢峻定當說服我家二爺，不讓他傷害柳姑娘。」

李踐為人忠義，思想單純，既然曾立誓效忠沈氏門下，即使再不恥與這二人為伍，也沒想過要跟沈二爺倒戈相向，如今聽得錢萬山願意出面勸阻，姑且暫時相信他好了。

錢萬山樂呵呵的笑道：「大家都是好兄弟，又會有什麼隔夜仇了？來，錢峻今晚請大家喝酒，我還有要事交給你兄弟二人辦呢！」

他極力留住二人在錢家酒肆飲酒作樂，心中暗自有了打算。

今天賠了吳子洋道長一命，還得要給他師門個說法才行，也正好可把『五斗米道』那群老道扯進這趟渾水，至於孟纓這個真兇⋯⋯金槍老祖這個老不死，決不會眼巴巴的看著愛徒處於險地而不顧吧？我再借機遊說老鬼出山為沈氏所用⋯如今我們又多了李踐這麼一個年輕高手，這小子雖思想愚鈍，但勝在忠勇無雙，為了成就大業，我得好好誘導他才行⋯⋯

錢萬山自以為機關算盡，但他打的如意算盤會否真的打得響，就有待時間來引證了。

＊＊＊

蹄聲清脆，車聲轔轔，與寂夜交織成鄉野的搖籃，好讓輜軿中的女主睡得分外香甜。

使女運用纖如柔荑的巧手，溫柔地捋著女主一頭黑亮如瀑的秀髮，又反覆將髪絲卷舒、拉直，不知重覆了多少遍，似非常享受二人獨處的時光。

然而，協助打理長髮這種表面上看似伺候人的工作，在她而言卻是個親暱動作。

此時，千里之外，就在一片古木連空、亂山無數的荒郊野嶺深處，卻見有人從枯藤滿佈的樹洞裡探身而出，且還仰天發出一則傳音入密。

凝音線乘著一道螺旋之勢，直衝天宇，翻越崇山絕嶺，跨過汪洋大海，最後精確無誤地穿透輜軿窗幔，傳達至椅桐胸臆的感閾。

究竟誰人有此曠古爍今功力，能夠達至這種傳說中的「千里傳音」境界？

『*** 女兒，今天怎麼不出手了？萬一月輪天女有何閃失，這可壞了孤的大事。***』

椅桐冷哼半聲，以手輕輕撥開遮蔽半邊蛾眉的空氣瀏海。

『*** 父王過慮了，以月兒的實力，凡人是沒有可能傷得到她的。 ***』

使女竟同樣能以傳音入密，向身處千里之外的發訊者回話，且談笑自若，身上氣息全無半點起伏，莫非此女這一路以來，都是深藏不露？

『*** 月輪天女的力量不容置疑，但畢竟她還沒覺醒，而且她也太傲慢了。總之，一切都得小心為上，孤絕不容許我們的復仇大計有半分差池。 ***』

椅桐雙眸驀地閃現一絲綠沈色的幽光，似對父王的質疑頗為不滿，『*** 萬一？如果真有那個萬一的話，那我出手便是了，只是普天之下，誰人有此本事？呵呵呵呵—— ***』

她雖沒有真正的發出笑聲，卻不期然地掩口葫蘆。

『*** 孤的好女兒啊，這天下如今正值風起雲湧，有伙自稱『十二神將』的歹人，實乃魔王波㫬秘密安插在這片大地的門徒，他們好像也在蠢蠢欲動，其中更有人在秘密尋訪月輪天女的下落，我們不能掉以輕心。 ***』

椅桐開始有點不耐煩了，『*** 父王放心，女兒自會小心行事！ ***』

『*** 孩兒務必記住，在孤出關之前，妳得保護好月輪天女的安全，更不能泄露底蘊，明白了嗎？***』

『*** 父王，你對女兒沒信心？就說說今天那兩個小卒，女兒光站著不動，就可以輕易弄死他們了，但我根本不屑出手。 ***』

『*** 是嗎？ ***』

『*** 那個懂得使用『萎陽損陰』的道士，學得不倫不類，真的笑死女兒了，簡直侮辱父王的神功，凡人畢竟只是凡人。 ***』

『*** 孤真的可以信任妳嗎？ ***』

椅桐再冷哼半聲，腳下滑出一道忽隱忽現的黑氣，悄悄從輜車底板滲透到滾動的車輪，宛如一道蛇影從車輪往外伸展，蜿蜒盤旋，直抵十丈外的一處小山崗。

山崗之上，有數株松柏赫然遭受黑影侵蝕，轉瞬間枯黃萎頓，碧森森的葉子紛紛凋零，散落一地，待至那輜車稍為遠離一些，拔地倚天的松柏倏地折成數段，但從斷口可見，主幹樹心的部份已被腐蝕至一片空洞。

一縷夜風吹來，遍地殘枝敗葉便在這一息間全數灰飛煙滅，松柏塵歸塵，土歸土，不再留下一絲曾在這片土地上茁壯成長的證據。

『*** 女兒使的萎陽損陰還可以吧？ ***』

『*** 嗯，待孤出關之日，便是我父女二人找月神那個狼崽清算一切的時候。 ***』

『*** 每當女兒抬頭望向夜空，恨不得馬上替父王把天上的明月摘下來。 ***』

『*** 椅桐真的是孤的乖孩子。 ***』

⋯⋯

牛車繼續輾輪前行，椅桐將少主的長髮撥到耳後，天女白皙秀頎的脖頸隨即呈現眼前。

使女悄悄傾向少主，在她耳畔哼起魔咒似的搖籃曲。

嘖——

少頃，搖籃曲終以唇瓣相貼的接吻聲結束。

月輪天女睡得正香，渾無所覺，被她的使女從半點朱唇上偷去一吻。

「月兒越來越美了！」椅桐面露羞臊紅暈，望向倚在窗邊的青銅古劍，「青戈一定都是這麼想的，對不？」

青戈不敢發出半點聲音，一心只想遠離天上的神祇，回歸墓葬，從此與死人長眠，似乎非常害怕這雙散發著綠沈色幽光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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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千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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