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氏兄弟翌日前往拜會輔國將軍王導,車隊沿著御道南下,跨過南津大航,來到長干里東邊一處叫做「烏衣營」的官宅之地。話說烏衣營前身原為吳國禁衞軍營的駐地,軍士從前皆身穿黑衣戎服,故此得名。
晉滅吳之戰結束後,天下一統,烏衣營荒置多時,及至永嘉年間,適逢衣冠南渡,中原士族大舉遷居江東,昔日的禁衞軍營又再次備受矚目。
永嘉元年,琅琊王司馬睿自下邳移鎭建鄴,並將烏衣營重新規劃為官宅之地。
時而勢易,今非昔比,現下的烏衣營是全城最光鮮整潔的區域。街頭巷尾均嗅不到半點人畜便溺,就連半個隨街擺放的竹簍、竹籮也見不著。放眼望去,便只有一座一座臨畔而建的園林大宅。
王導不久前便在這地方置了府邸。大門常見軍政大臣出入,並且有不少私兵嚴密駐守,倒又再次豎立起當年東吳禁衞軍營那種門禁森嚴的國度。
這座府邸剛落成不久,乃一園林大宅,佔地數十餘畝,山池居半,宅內院落儼然,叠石為山,鑿池引流,四處遍植竹梅松柏,可見大宅主人品味之高雅。
庭西有一池塘,荷花亭亭,傲立湖中,湖邊蓋了一座按照吳宮別園建築風格仿建的水榭亭台,滿眼青山碧水,景色分外怡人。
偌大的台榭敞廳便只有寥寥數人。其中一人面容清秀,長鬚美髯,是個生得絕美的中年男子,且還倚在一張寬長的臥榻上仰望悠悠長空,觀賞霽日園林,甚是愜意。
男子乃琅琊王氏嫡系子弟,雖為雜號將軍,地位卻舉足輕重,又因為和司馬睿有著種種千絲萬縷的關係,往後更一度被尊稱晉室的「仲父」。
如此傳奇人物不是別人,正是王導王茂弘。
王導今天心情特別愉悅,他的臥榻旁邊站著一個年輕俊美的少年,抱劍環胸,看似是個貼身護衞,卻見二人眉目傳情,卿卿我我,完全無視敞廳中另外兩名老叟的存在。
兩名老叟尨眉皓髮,年逾古稀,也沒空理會這對基友,只管撫琴鼓瑟,兀自沉浸於絲竹樂聲之中。
那俊美少年「喔」的一聲,忽然撒嬌道:「龍哥,專心寫好你的書法,行嗎?」
王導小字正是「阿龍」,可這少年最多不過十八九歲,竟然直呼王導小名,想來這二人關係非比尋常。
「這有什麼關係了?」王導嘻皮笑臉,竟還對少年上下其手,旁若無人,「今天這台榭便只有妳我二人,難得夫人不在,我得好好親親青兒才行,嘻嘻⋯⋯」
青兒拍開他的鹹豬手,嗔笑道:「幹嘛啦!你當『春陽二老』二位老前輩不是人麼?」
春陽二老沒啥反應,不知是否因為他們年事已高,耳朵不靈還是老眼昏花的緣故,彷彿只想專心一致的撥弦彈奏。
二老難得一把年紀了,仍能達至琴瑟和鳴的境界,合奏出來的樂聲更覺清越悠揚,只是除此之外,其它的事他們一概不管。
驀地,一名僕人慌慌張張的沿著荷池的小橋一路走來,喘氣吁吁的說道:「家主⋯家主不好了⋯夫人⋯夫人⋯夫人回來了!」
王導聽了,當場被嚇得面無人色,立馬抄起毛筆趴在書案前,假裝忙著書寫一紙行草。那少年也稍為收斂了些,乖乖站開一段距離繼續「站崗」。
「阿龍——」
一個正值花信年華的少婦在侍衞的陪同下,怒氣沖沖的朝著王導衝將過來。這婦人容顏國色,本來不失為一代美人,可是她的神情卻極之兇惡,叫喊聲更厲如獅吼。
王導聽到這懾人心魄的獅吼更見慌亂,匆匆奔出大廳,一臉馴順的去恭迎這位婦人。
「夫人,這麼早便回來了?今天不是要陪伴謝公的女兒泛舟嗎?」
婦人便是王導正妻曹氏。她的滿腔怒火似乎沒有因為夫君裝傻扮懵消歇,倏地伸手扭他耳朵,厲聲叱道:「你這個狼心狗肺,趁我不在家了,便以為可在家中鬼混?」
王導歪著脖子不住喊痛,尖聲叫道:「夫人冤枉哪!這兒那有什麼女人?只有花少俠和春陽二老兩位長輩而已。你郎君我正在努力研習書法,妳瞧!」不忘向她遞交預先備好的書帖,沒想到那一手行草還真寫得不錯,草草幾筆,卻也寫得氣韻生動,饒富異趣,甚有已故書法大家鍾繇的影子。
殊不知曹氏盛怒下竟一手撕毀那書帖,㦸指罵道:「你以為全天下人都有眼疾嗎?什麼花少俠,這個賤人分明是個女扮男裝、隨便拿把劍便當了自己是劍士的假小子!」
王導一臉無辜的喊著說:「但夫人可知道,這位花少俠劍法超絕,一人一劍,足抵千夫之勇!試問我又如何能夠看得出,一位劍術如此高強的劍士會是個女的,這趟可連我也看走了眼。」
曹氏可不會接受如此荒誕的辯解,當下狠狠一腳踹他屁股,當著下人面前「噗通」一聲將夫君踹進荷花池裡去。
「家主言下之意,明明知道花青是個男子,亦要跟他做出此等苟且之事,那麼你要承認自己有斷袖之歡了?」
王導浮在水面上,頭上不知何時已頂著一隻小青蛙,正自不停「呱呱」的叫,用手驅趕也驅之不走。
曹氏身旁的婢女看見這一幕,不禁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王導一臉無奈的跟著她笑了笑,她的主母兇兇的瞪她一眼,那婢女慌忙低下頭來,鵪鶉似的閉上嘴巴,便不敢作聲。
王導也自覺太丟人了,當即使出瑯琊王氏的獨門輕功身法「振鷺于飛」,希望在那婢女面前扳回一些面子,遂氣運雙掌,逕往水面一拍,小青蛙縱身一躍,終被趕跑了。
王導陡地一飛衝天,兩臂展開,筆直的雙腿與身體形成一個漂亮鈍角,整個人接連騰空翻出華麗的筋斗動作,再瀟灑的落回橋上。身法要訣全在於兩臂的運用,宛若白鷺振翅高飛的形態,若以觀感而論,這門輕功身法足與蘭陵蕭氏的「雲空獨樂舞」平分秋色。甫一著地,便又說道:「花少俠與我,便如燕丹與荊軻,我對他禮遇兼加,只為欣賞他的劍術,更不曾違背夫人和花少俠做出半點苟且之事。為夫此乃養士之舉啊!」
「我殺了這個賤人!」曹氏實在不想再聽他亂扯,猛地拔出身邊侍衞的佩刀,旋即衝入台榭想要舉刀砍人,只是花青已不知所蹤。
「夫人息怒。」春陽二老終於也開口說話,甕聲甕氣地勸道:「花少俠要走的話,夫人再怎麼生氣也沒有用。」
曹氏面對春陽二老,稍為收斂起怒火,說話語氣也顯得恭敬了些,隨即問:「二老定要替妾作主,那賤人究竟跑到那裡去了?」
花青此時悄悄地出現於王導背後,在他耳畔叫了聲「龍哥」。王導心虛回頭一望,花青倏地從後緊緊摟住他的腰不放,並大力吮吻他的頸脖,給他留下一個深深的吻㾗,舉止放蕩,完全無視曹氏這個正室的存在。
王導尷尬至極,低聲嘆道:「別這樣,夫人在此,妳先去紀公那邊等我吧,好嗎?」
花青不想聽他的,繼續一邊咬他,一邊和他舌吻纏綿,大口大口唾液灌進他的嘴裡去。
「嗯⋯龍哥⋯青兒先去紀公那邊等你,嗯⋯但你不能讓人家等太久哦⋯⋯嗯⋯⋯」
曹氏作為王導名門正娶的夫人,竟沒被一個來歷不明的外室放在眼內,當下殺意驟起,下令道:「眾侍衞聽令,給我殺了這個厚顏無恥的女子!」
侍衞們彷彿只聽命於曹氏一人,竟沒給王導留情面,一齊挺刀劈向花青。
「家主,得罪了。」
花青嗤鼻一聲,又輕咬了下王導的耳垂,「青兒先走了⋯記得來找我喔⋯⋯」說完,臨去秋波,也就順手牽羊捏了他下陰一把,隨即挺劍迎擊侍衞們的快刀。
她舞劍的姿態曼妙,劍招雖看似華而不實,但當劍刃碰到侍衞佩刀的時候,眾人皆同時有種沉甸甸的壓抑感,好不難受,導致手中佩刀舞動起來異常沉重,速度也頓時被拖慢不少。不知道內情的,還以為這些侍衞故意放水了。
那長劍慢悠悠地撩起幾圈劍花,輕描淡寫,卻把侍衞們的佩刀一一擊飛脫手。脫手的刀帶著沉猛的勁力深深扎進地上,便只剩一柄逕往曹氏的胸口疾射而來,銳不可擋,眼看便要把她一刀兩洞捅個對穿而死,王導愴惶叫道:「夫人小心!」
危急關頭,春陽二老不慌不忙,各自在瑤琴古瑟的弦上運指一彈,戛玉敲金之弦音竟能生生把勢道凌厲的飛刀凝於半空。花青深知這兩個老頭厲害得很,也不便再糾纏下去,深深一揖,揚長而去。
「晚輩今日有幸得見春陽二老的神功,著實欽佩不已,就此先行告退了。」
曹氏心生不忿,憤憤道:「不要給她走!」
弦音漸杳,那柄滯留半空的飛刀勢道已盡,「噹啷」一聲跌落地上。曹氏這時方意識到剛剛險些便要成為花青的刀下亡魂,忙扭頭望向春陽二老,那兩老叟只輕輕搖頭,啥也不說,她便不敢再多吭半聲。
「夫人,妳受驚了!」王導這才慌忙趕至,邊說邊哭,挽著她的手臂死死不放,又不斷連聲慰問,硬是要拖著曹氏的手,把她半拉半拽的拉進敞廳那張溫香臥榻上座,並吩咐下人到凌室拿夫人最愛喝的酪漿,給她好好潤喉下火。
王導聲涙俱下,泣道:「嗚,我的心肝要是有什麼損傷,為夫一個人也不想活了。」
曹氏脾性剛烈,縱然嫉妒心重,畢竟對郎君還是死心塌地的,見他如此低聲下氣,苦苦哀求自己原諒,一時間再不忍心發他脾氣,語氣也隨之軟化下來。
王導看見勢色好轉,順勢拿起愛妻的右掌,裝模作樣,輕輕打在自己左邊的臉上,厚顏無恥地說道:「打你這個負心人,一天到晚在鬼混!」
曹氏對著這個油光水滑的王導,實有點好氣又好笑的,再喝過一碗由遼東慕容氏從海路進貢的美味酪漿後,幾乎已經下了火。
王導忙吩咐下人道:「來人吶,拿我的白玉麈尾過來,我要為夫人搧涼!」
機伶的僕人很快便拿來他的白玉麈尾,此物乃士大夫們玄談的時候常會握在手裡,用作彰顯身份的寶貝道具。王導不惜褻瀆寶物,執起麈尾當作涼扇,為愛妻殷勤搧風撥涼。
「這天下間便只有我王導夫人如此出塵脫俗的美人,才配得上用這白玉麈尾搧涼。」
曹氏不覺被王導的花言巧語哄得笑靨如花。王導乘勢說要親一個,她滿心歡喜的,想要給他親了,卻給她瞧見王導脖子上那個新鮮熱辣的吻痕。
「啪」的一聲,輔國將軍王導,當今晉室的股肱重臣,當場遭他夫人重重扇了一巴掌。曹氏再次從侍衞鞘內抽出利刀,想馬上處死她的夫君。
「救我!」王導只好苦苦的望向春陽二老,憂鬱的眼神顯得茫然無助。
老人家把臉轉開,也不想再去理會這位子姪的風流帳,繼續撫琴鼓瑟,自得其樂。
幸好,此時救星到了。只見一個輕功高絕的僕人掠水而來,飛也似的闖進台榭的大廳,火速一揖,朗聲通報:「稟告家主,琅琊王府中掾吏,山主簿在外求見!」
「彥林嗎?來得正好啊!」王導熱涙盈眶,當真感動得不得了,心裡已做了決定,從此對山遐加以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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