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月輪》 - 第36章長嘯激清風志若無東吳(三)

山璞無法忍受自己這副不堪一擊的敗相。

她更加恨透月姐姐對她的無情打壓。然而，她最為恨透的，莫過於自己的不自量力了。霎時間，整個人像已迷失了方向。少女涙沾滿襟，自怨自艾，難道過去的一切艱苦修練都是走錯方向，她是否早已鑽進牛角尖了？想著想著，不覺膝蓋一軟，「砰」的一聲，嬌小的身體就此頹然跪倒地上。

柳月輪首先釋出善意，向她遞出手掌攙扶，「四妹妹動武毫不留手，難道想拆了人家的酒肆不成？但妳這樣做只會殃及池魚，傷及無辜的啊！」

天女義正辭嚴，忽然想起自己不也曾經因為發沈二爺的脾氣而拆了人家的小酒寮？

雖說她事後有賠償店家的損失，但每當想到這樁暴行可能招致的人命傷亡，實乃人生的一大污點，神仙姐姐自不敢大聲張揚，免得損害柳氏塢的名聲。可慶幸的是，當天沒有平民百姓因此而受到傷害。財物毀了，尚可賠錢了事，要是人命有什麼閃失，那可另當別論了。

柳月輪一臉腼腆，覺得自己沒有害死人實屬僥倖，想到這裡，不禁赧然一笑。

「傷及無辜又怎樣了？」山璞以為月姐姐在嗤笑自己，憤憤地大力拍開她的手，「別人的死活與我何干？」還想直叱她「妖女」，但最後還是顧及口德而頓住了。

柳月輪眉黛微蹙，柔聲道：「璞兒可否告知姐姐，這些年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山璞別個臉，故意避開她的眼神不作回答。

山逸繃著張臉，二話不說，氣急敗壞的跑了回來，特意扇他妹子一記耳光。

山璞無法相信這個一直最疼愛自己的二哥哥會無緣無故賞她一巴掌，直氣得漲紅了臉，猛然放聲痛哭，不能自已，「哇哇，我已經敗得如此難看，二哥哥為何要羞辱璞兒？」

「任性的臭丫頭，快給我收斂！」山逸忿怒至極，但畢竟手底下還是對她下不了重手。

忽聽得啪的一聲，又是不溫不火的一巴掌，這次卻是打在山璞另一邊的臉頰上。

「還不知道自己錯在那裡，孺子不可教也！如此兇狠抽刀，想把月姐姐砍在刀下嗎？」

「啪———」山逸仍為剛才的突發事故感到忿怒莫名，第三巴掌終於打得稍為響亮了，還驚動到河畔覓食的蒼鷺，直嚇得群鳥撲棱一聲盡數拍翼而飛。

「驕縱桀驁，魯莽衝動，完全不懂自制！」

「嗚哇——」山璞捂臉嚎啕大哭，不知有否聽得進去了。少女孤高的心靈似乎承受不住這番責難，當下展開輕功，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匆匆遠離這片是非之地。

柳月輪忙向晴嵐打眼色，一切盡在不言中，白衣女使立即尾隨山璞追了出去。

山逸忙慰問道：「璞兒實在太任性了！月兒可有受傷？」往事如煙，儘管以為自己早已放下一切，卻仍心繫對方的安危，就在剛才山璞猝然出手的一剎，壓抑心底的關愛之情不期然地重新燃亮，心中此際更感到說不出的歉疚，毅然向柳月輪下跪請罪。「四妹妹會變成這樣，都是因為我⋯⋯」

柳月輪道：「二哥哥不要這樣嘛。我們以後再慢慢教導四妹妹便行了。」

「月兒的意思是以後我們一起教導她嗎？」

「月兒不希望二哥哥誤會，」柳月輪對她的二哥哥一直以來都是真心以待，她喜歡和他互相逗趣，卻自覺彼此之間的關係不是那種令人心跳加速的男女之情，「來日方長嘛，我既視璞兒為女弟，自會慢慢管教她的。」

山逸聽了這番說話後驀然垂首，沉聲說道：「月兒還是只把我當作哥哥一樣看待。」

柳月輪又道：「二哥哥自然是二哥哥，一直如是，永遠如是，如此不好嗎？」

和風習習，挾著淡雅的幽香襲面而來，彷彿化生一隻無形之手將他輕輕扶起，好讓她的二哥哥得以挺身站立，重新振作。山逸幾番意欲下跪，甚至從此一跪不起，其時只感到四肢不聽使喚，好像不由他自己作主。

他越想下跪，腰背便越是挺得直直的，細心一想，看來月兒不喜歡他低聲下氣。

她希望他當回從前那個滿襟豪情壯志、高談闊論的二哥哥。

山逸沉吟半晌，回憶起當天二人初次邂逅的情景，一切恍如昨日。

那時，她有多麼的仰慕他的男子氣概啊！

三年前的初夏，柳月輪乘坐牛車路過長干里以西一處繁華市集，恰巧路旁有一俊朗不凡的少年，口口聲聲喊著要為素不相識的良家女子抱打不平，「光天之下，休得欺負良家女子⋯⋯」

話音未落，他不爭氣的遭人一腳踹飛。

少年啐了一口血，明顯受了內傷，卻仍一身傲氣凜然，揉了揉胸口又再重新站起，一手叉腰，另一手㦸指繼續教誨別人。

把他踹飛的人卻是個借醉生事的色酒之徒，這人喝酒撒賴，不肯付帳，還對當壚酤酒的店家女兒動手動腳。

「臭小子，連我『徐州之虎』朱愷的事也敢來管？」

「朱愷，」少年毫不畏縮，換個雙手叉腰的姿勢，堅決地說道：「放開這位姑娘！」

「嘿，我不放又如何？」朱愷完全無視他的存在，強行拉扯酤著酒女的玉臂，弄得人家尖聲大叫。

「大膽狂徒⋯⋯」少年手按腰際刀柄，明知對手比自己強，卻也準備放手一搏，「再不放手，休怪我刀下無情！」

「想劈死我？」朱愷眉眼一抬，似乎感受到對方的挑釁，立即把少女扔在一旁，掰了掰手指，弄得雙拳關節噼啪作響的同時，腳下朝著山逸步步進逼。手無寸鐵，滿身濃烈的戰意也足以令人喘不過氣來。

對手來勢洶洶，殺氣騰騰，少年不為所動，閉目凝神，兀自擺好拔刀應戰的架式。

「我徐州之虎不殺無名之輩，」朱愷獰笑，倏地加快腳步，架起一雙鐵臂疾衝而來，「小子速速報上名來，好讓爺我可找人替你收屍！」

「在下河內懷縣山逸⋯⋯」少年俯身一蹲，腰間環首刀跟著出鞘。

姓山的⋯⋯柳月輪耳朵一動，驟覺這個姓氏相當耳熟，在好奇心驅使下掀開輜軿的窗幔探頭一看，給她親眼目睹這場剛陽味十足的熱血戰鬥。

河內懷縣山逸⋯莫非此人便是阿父的世交，山老將軍的公子？

「唉呀，我的手指！」山逸驀地慘號一聲，也不知他是怎樣握刀的，利刀出鞘竟然首先割破自己指腹的外側，當下血花迸濺，異常慘烈，莫非這是一門「先傷己、後傷敵」的刀法絕學？

非也！山逸本想使出山氏快刀的入門刀招「鉛刀一割」，沒想到此招未及使出已自損其身，更糟糕的是朱愷勁力萬鈞的鐵拳便在此時打得深深陷進他的胸腔，險些沒被當場震碎心脈。

「哈哈，小子找死！」朱愷不可一世，吐勁把他重重轟飛，只聽得「砰」的一聲，山逸的屁股剛剛著地，第二發重拳已緊接而來。

山逸仍想站起再戰，眼前忽然多了一個婀娜多姿的少女身影。

那少女張開雙臂擋在前面，毫不憐惜自己的身體，竟用胸口直接替他承受這記重拳。

朱愷及時收回鐵拳，展露鐵漢柔情的一面，畢恭畢敬地向她抱拳作揖：「對不起，朱愷今天喝多了，誤傷這位小哥，還望柳小娘子見諒。」口中的「柳小娘子」正是柳月輪。

柳月輪瞄了一眼酒舍一席堆滿酒壇的座榻，搖頭輕聲一嘆，朱愷匆匆向店家賠個不是，付帳後立即動身離開，臨別回望少女一眼，她也報以對方梨頰微渦的淺笑。

朱愷霎時變得春風滿臉，嘴上哼著一曲下邳小調，踮著輕快的腳步走了。

山逸心下一寬，才感到胸口中拳的位置劇痛欲裂，五內翻湧，哇地一蓬鮮血噴在地上，眼前少女盈盈背影漸漸模糊不清。

「喂，你的武功怎麽爛成這樣？」少女轉身回來扶他一把，不自覺流露憐愛的眼神，「以後還是不要逞強了⋯⋯」

「那位⋯酤酒的小娘子⋯沒事了吧？」山逸氣血上沖，突覺眼前一黑，終不支倒在她的懷裡。

「喂喂，山公子！」

⋯⋯

「二哥哥，你終於醒啦！」

「璞兒？」山逸緩緩睜開昏睡已久的眼睛，朦朦朧朧中亮起四妹妹山璞的臉。

「二哥哥已昏迷一日一夜，擔心死我了。」

「發生什麼事？」山逸勉力坐起身子，感覺肚子空洞洞的，連說話都有點乏力。

山璞扶他坐起，語帶責備說道：「二哥哥，你昨天一個人從水驛跑出去也不交代一聲，害我和大哥哥到城內四處找你。後來有人用牛車送你回來，那時你已昏迷不醒，身上和左手的指頭都沾了血漬，我差點便哭了！」

「奇怪了。」山逸回心一想，揉了揉胸口，彷彿感覺不到痛楚，連忙作了一下深呼吸，氣血翻湧的內息不見半分窒礙，恍如沒傷。

山璞續道：「你也覺得奇怪嗎？大哥哥找了幾個醫者回來替你診脈斷症，他們不約而同說你曾經身受重傷，卻有重傷初癒的跡象，可能是被人餵食了某些靈丹妙藥才得保大難不死，但你昏迷一天也沒有醒轉過來，大概是因為先天不足，虛不受補。幸好，二哥哥終於都沒事了，謝天謝地。」

山逸回過神來，急著問道：「妳有沒有見到那位姑娘？」

「什麼姑娘？」

「我不知道，但我覺得應該是那位姑娘出手救了我的。」

「我只看見送你回來的車夫是個男人耶！」

「怎會這樣的⋯⋯」山逸頓時有點失落。

「總之⋯⋯」山璞湊向山逸，環住他的脖頸撒嬌，「最重要是我的二哥哥沒事了。」

「對不起，這趟反而要璞兒擔心哥哥了。」

山逸微微一笑，將山璞擁入懷中，心中不禁憶起昨日昏倒在那位姑娘懷裡的醉人情景。

那時，他的手不經意地觸碰到少女的胸脯，感覺豐盈而有彈性，纖細鎖骨以下一片雪膚脂凝暗香，正是兩兩巫峰最斷腸，令人一碰終生難忘。

山璞又如兒時伏在他的胸口上，「二哥哥的心跳得好快喔，你喜歡那位姑娘？」

「我⋯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啦？」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嘍，有什麼好問的？」

「她很美嗎？」

「這個嘛⋯該怎麼說呢？顧盼遺光彩，長嘯氣若蘭。眾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觀？」

「不好了，二哥哥的腦袋是否也受傷了？」

「妳這黃毛丫頭懂個屁啦！」

⋯⋯

時值永嘉三年夏，山簡山季倫奉命出任徵南將軍，加都督荊、湘、交、廣四州諸軍事，同時獲授假節出鎮襄陽，可謂身負重任。

同年盛夏，晉漢兩軍於壺關交戰，天下紛亂不迭，其時有大批流民從雍州擁入宛城一帶就食，問題日趨嚴重。流民領袖暗裡卻獲得漢軍支持，借故頻繁作亂，從而撼動晉室的根基。

山簡看著晉軍節節敗退，自己畢竟年邁了，悲從中來，終日借醉消愁，欲遣其子山遐、山逸前往建鄴，名義上為充當琅琊王司馬睿的掾吏，實則要他們在王導與王敦之間從中斡旋，藉以爭取援兵。

當年，兄妹三人攜同部曲來到建鄴，第一個拜會的不是別人，正是天印山莊的柳揚。

兩家祖上淵源甚深，柳揚特地給予山氏兄弟盛情的款待，還請來伶人在宴中奏樂，載歌且舞，又送布帛錢糧，作為資助襄陽軍費的龐大開支，一切正如《詩經》所云：「我有嘉賓，鼓笙吹瑟。鼓笙鼓簧，承筐是將。」

山遐作為後輩，舉起盛滿美酒的白玉羽杯，率先向柳揚敬酒道：「世叔心繫家國，慷慨大節，世侄在此替家君敬你一杯。」

柳揚將手中把玩的犀角如意翻轉過來，縱聲笑道：「賢侄太見外了，山將軍身負重任，助我大晉鎮守襄陽，我們才得以安於一隅，優哉游哉，飲酒作樂。這杯酒該由我敬賢侄才對啊！」

柳月顏促坐父親身旁，既身為柳氏塢的未來主人翁，自當不甘後人，舉起羽杯，向山氏兄弟敬酒道：「月顏在此敬二位一杯，預祝你們江東此行宏圖大展。」

數杯過後，柳月顏酒量不佳，已經微有醉意的說，「聞說河內山氏快刀獨步天下，堪稱『竹林第一快刀』，不知月顏今天有沒有這個榮幸，可以一睹二位哥哥舞刀的英姿？」

柳揚橫他兒子一眼，「顏兒，休得無禮。」

山遐樂呵呵的笑道：「世叔無妨，且讓世侄為在座諸位舞刀助興吧。」正想大顯身手，順便舒展筋骨，山逸卻忽然酒興大作，毅然請纓道：「兄長，既然世叔對我家刀法深感興趣，不若就由我來為大家舞刀助興吧。」

「二弟，你內傷初癒⋯⋯」山遐暗叫不好。

山逸面露無比自信的笑容，拍著胸脯說道：「多謝兄長關心，我的傷勢已無大礙了。」隨即攜刀邁步上前，向中席的柳揚行過抱刀之禮，以示敬意。

柳揚平生最欣賞年輕人充滿自信的樣子了，眼前這位賢侄山逸更是生得一表人才，美如冠玉，不禁對他稱讚有加。

「素聞賢侄不但精通詩賦音律，且胸藴孫、吳之略，今日有幸一見，真乃文武兼備之才啊！」

糟糕！山遐已經來不及阻止這位自告奮勇的兄弟。現下勢成騎虎，他正自替山逸憂心，卻也無計可施，但他真正憂心的，卻是山逸的刀法著實太爛了，只怕他會辱沒家傳刀法的威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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