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月輪》 - 第13章幸福一家人

日中，車夫備好兩輛牛車，一前一後的停泊在水驛外恭侯。停在前面的，乃是裝備簡樸的敞蓬牛車，至於後面那架牛車，則是適合婦人乘坐、私隱度較高的輜軿。

山氏兄妹拜別驛長，便各自登上牛車。山璞作為女眷，自然要乘坐私隱度高的輜車了。

車夫驅策著黃牛，輾動車輪朝著御道進發，江玉清與一眾隨從則在牛車兩旁護行。

眾人沿著淮水河畔向東蜿蜒前行，來到半路走上一道浮橋，跨過城西的運瀆，繼而路過一處市集的籬門。

這市集異常繁華，有著各式各樣珍寶財貨，並以穀帛進行大宗交易，還有一些專門代賣手工藝製品的市儈，通常都會接受吳國舊錢支付貨物。至於小本經營的商販，除了接受穀帛錢糧、以物易物的方式交易外，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也得被逼接受一些濫竽充數的劣錢，譬如吳興沈氏私鑄的《五朱》錢，作為小額交易使用。

可要像我們那位本地豪強柳公子，動輒一擲千金，自太康年間以來已是少之又少。黃金只會用作打造成珍貴飾物，金子在尋常百姓家中可算是絕無僅有的。

只見籬門附近忽然聚集大批人眾，且還不斷喧嘩叫嚷，才不一會，便已多達三二百人，擠得整條大街水洩不通，牛車登時見得寸步難行。

「那不是衞叔寶的牛車嗎？」

「真的假的？給我看看！」

「我也要看！」

群眾爭先恐後，一窩蜂擠向路過市集的一輛牛車，好不熱鬧，其中更不乏婦人及未出閣的閨女，原來又是為了「圍堵」衞玠而來。

江玉清調笑道：「二公子，要不要過去跟你那好妹婿打招呼？」

山逸聳了聳肩，顯得一臉無奈，他本來就是一副愁眉深鎖的看相，只是如此一來，眉目又多增添一種小女子蹙損淡淡春山的氣質，加上他的肌膚白皙，唇如塗脂，以時人審美標準而論，這可是一副非常受歡迎的長相。

可慶幸的是，今天有個「正牌」衞玠在此，壓根不會有人在注意他。

「哇哇！那個人便是衞叔寶？那個憂鬱眼神簡直殺死人了，一見誤終生啊！」

「姐姐，莫非這是一見鍾情？」

「唉唷！可惜他已經有家室了。」

「我不介意當他小妾。」

「我不介意當外室！」

「哇，我以後都不可能愛上任何男人了。」

這些不知廉恥的小姑娘，妳一言我一語的，完全罔顧禮教，嘴上不住大呼小叫。

山逸在這窒礙難行的情況下待了半晌，一臉悵然，苦無對策，只能夠耐心等待人群自行散去。

江玉清道：「在這寸步難移的情況下，想要過去打聲招呼，恐怕也有點困難吧。」

「雖然我已很久沒見過三妹和妹婿，但看來今天還真不是時侯，只好改天再行探訪。」山逸回頭望向後面的輜車，想道：「四妹妹遇到這種情況，肯定會感到很不耐煩吧。」

果不其然，山璞對於被民眾堵路一事，早已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憋屈，不由嘴裡嘟囔：「都怪這慢吞吞的牛車累事，本姑娘快要打瞌睡了，那個驛長為啥不為我們備馬？」

山璞身旁的婢女答道：「四姑娘，這裡可是建鄴啊，不像夏口城那種軍壘之地，鬧市中不得策馬奔馳。」

此時，前方傳來一陣噠噠的馬蹄聲，江玉清舉目眺望，瞧見四名身穿戎服的軍士從群眾後方策馬小跑而來，待稍為接近，便即拉住韁繩勒停馬匹，響起一陣咴咴嘶鳴。

「讓開，不得阻塞要道。」帶頭那軍士一邊策馬開路，一邊大聲喝道：「膽敢擋著大街幹道，還不讓路？」

群眾見這名軍士威風凜凜，自然不敢擋路，匆匆左右迴避，乖乖的擠出一條通道讓馬匹通過。軍士沒有理會衞玠的輜軿，逕往山逸的車隊繼續策馬，直至馳至三四丈前，才把坐騎勒停。

軍士向山逸展露出一種似是故人來的笑意，隨即翻身下馬，拱揖行禮：「杜觴特來護送二公子進城。」

山逸喜道：「文詠，好久不見。」

「文詠兄！」江玉清神情興奮地向杜觴拱手行禮。二人相擁而笑，互相寒暄問候，正是他鄉遇故知。

「一別三年，玉清賢弟可好？」

杜觴本為河內山氏門客，三年前早跟隨山逸等人從襄陽一同來到建鄴，自此便一直留在城內，輾轉效忠於輔國將軍王導麾下。

「呵呵，多謝文詠兄關心。」

「杜文詠，你好威風啊！」山璞掀開輜軿的窗幔探頭而出，像要向他宣示官眷威儀。

杜觴一臉恭肅，立馬向她作揖行禮，「屬下失禮了！忘了向四姑娘請安。」

山璞終稍為滿意的說：「幹嘛那麼認真了？本姑娘跟你開開玩笑而已。」

杜觴接著說道：「時候不早了。大公子早已恭侯多時，我們走吧。」

山逸道：「還是兄長有先見之明，早預料到我們會遇到這種窘境。」

杜觴笑道：「正是如此。大公子得知衞祭酒今天又要出來四處蹓躂，定必引起觀者成堵的狀況，故差遺屬下前來為二公子引路。」

山逸一臉欽佩，「妹婿果然不負璧人美名，就連來到江東也如此受歡迎。」

此時，餘下的三名軍士亦把馬匹牽上前來，供他們策騎。

杜觴揖道：「二公子，讓下官來引路吧。」語畢，便再跨上馬背，為眾人引路前行。

山璞在車箱憋屈已久，難得可以騎馬，陡地縱身一躍，接連在空中翻出幾個筋斗，順勢坐落到其中一匹俊馬的鞍橋上，一夾馬肚，旋即策馬而去。「文詠，我們走！」

杜觴喜見山璞武藝在短短數年間精進如斯，雖對她敬佩萬分，也得趕緊提醒她一句：「人眾中不得走馬！」

山璞回眸一笑，道：「我當然知道啦，小跑總可以了吧。」

山逸和汪玉清跟著騰身上馬，緊緊追著前方的杜觴和山璞並轡而行，當馬匹擦過衞玠的輜車之際，也順便跟他打聲招呼。

「好妹婿，先走了，改天再到你家探望。」

車箱裡面傳出一陣濃濁的咳嗽聲，衞玠未及回話，二人的馬兒已跑離甚遠。

馳出一段路程後，山逸一邊策馬，一邊望向江玉清，憂心忡忡地說道：「這丫頭的武功越來越厲害了，不知是禍是福。」

江玉清回道：「『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四姑娘的力量絕對不容置疑。生蓬亂世，那怕老弱婦孺都得派上用場。四姑娘要是生為男兒，定必為我大晉馳騁沙場。」

山逸皺眉反問：「你不覺得璞兒的脾性越來越暴烈麼？」

江玉清沒有回答，似不願置評。

山逸幽幽嘆息道：「興許，她一直都在刻意追逐那個人的背影⋯⋯」

江玉清忙勸道：「難得公子得到蕭家二姑娘青眼相待，你就不要再想『那個人』了。」

山逸又再長嘆一聲，便不再多言。

長干里中人煙稠密，而按照《晉律》的明文規定，所謂「禁馬眾中」，意思便是不能在大街小巷策馬奔馳，免得對人畜構成危險。

山逸等人縱然「身份特殊」，在鬧市中策馬小跑還得小心翼翼，免得誤傷人畜。

饒是如此，馬兒的腳程畢竟比黃牛快多了，他們很快便已馳至右御街一帶。

眾人旋即北上，朝著前皇城的廣陽門進發，只是小跑的速度略略加快，大約多馳三里，終於來到一座「三間建築」的官寺門前。

只見門外正有幾個官兵站崗，還有一個小廝早已恭侯他們多時。那小廝見過眾人，連忙引領他們穿過一對重檐單闕進入官寺，繞過蕭牆來到內庭中的大堂。

大堂內有個頭帶官帽，年約三十來歲的男子正據榻而坐。此人身形五大三粗，臉部膚色黝黑，驟眼看壓根沒有半點文人氣息。可他座前書案卻又放滿推積如山的文書。大塊頭挽起一邊袖子，露出右臂，渾圓有力，正要秉筆書寫。

砂鉢大的拳頭緊握著纖幼的毛筆，懸在一紙文書上空，抖震半天都沒能落墨，顯得十分笨拙。

此時，小廝正好往內通報，恰恰打斷他的「文思」。

「山主簿，二公子等人剛剛抵達官寺，如今正在大堂外等候進見。」

山主簿舒了口悶氣，立馬把文房四寶擱下，順便挺直身子，伸展一下僵硬的脊骨。

「嘿，終於都來了嗎？快傳。」

山主簿正是徵南將軍山簡山季倫的嫡長子，亦即山逸和山璞的長兄山遐，現正為琅琊王司馬睿效命，充當其帳下幕僚。

小廝引領山逸兄妹、杜觴、以及江玉清等人進入大堂。想來山遐已有三年沒有見過這對弟妹了，卻故意要裝出一副面無表情，彷彿情緒不被允許有顯著波動的樣子。山逸見到兄長更不敢怠懈，立刻向他作揖行禮，言行舉止格外儼然端肅。

山遐可比山逸年長十年有多，又是嫡長子，態度自是一派嚴肅，對著弟弟甚至有著一份嫡庶之間的隔膜，但當他看到山璞的時候，感覺卻截然不同，只覺這丫頭在短短數年間長得婷婷玉立，標致可人，不由對妹妹心生一份鍾愛之情。

山璞嘻嘻的笑道：「大哥哥，才三年不見，怎麼都跟父親一個樣子？一家人說話，你就放鬆一點嘛。」

這個丫頭雖然是個庶女，可在老家的時候，父親對她視如珍寶疼愛，尤其遷就。山璞亦早已習慣運用嬌嗲的語氣和老父說話，如今人在家外，長兄如父，不覺又用上一嘴撒嬌腔調，山遐一時間沒能適應。

山逸趕緊訓斥她：「四妹妹，在兄長面前，說話不得放肆！」

山璞噘著嘴道：「大哥哥可不像你！小時候他已很疼我，還會親自教我武功呢。」

山遐擺手道：「二弟，沒事。」

江玉清接著說：「大公子，別看四姑娘撒嬌便給她騙了。她不是個小娃子了，而且武功高強得很，早已遠遠凌駕我們之上。」

「哦？」山遐聽得江玉清對四妺妹武功竟有如此高的評價，不禁開始好奇起來，「我是早有聽聞，璞兒曾在襄陽城外大破賊寇軍的英勇事蹟。」

杜觴讚道：「山主簿，屬下剛剛就有幸見識四姑娘的輕功，只能用四個字來形容：『翩』、『若』、『驚』、『鴻』。」

山遐更加感興趣了，「真的嗎？」

山璞興奮地說道：「大哥哥，璞兒可是每天努力不懈地修練，不若我們現在比試一下，如何？」

山逸忙打斷她，「四丫頭，別太自以為是！難道妳已忘記刀法都是父兄傳授的？」

「二哥哥就是不忿。他有好幾次跟我試招，一次輸得比一次難看，最近連我一招都險些招架不住，也不好好反省一下。」

但凡談論武功，山璞一雙眸子總會閃耀燦若星辰的神彩，份外明艷動人。

「大哥哥，還記得你當年曾經指導我『山氏快刀』的要訣嗎？這幾年間，我不斷反覆的試練，刀法早已今非昔比，還自創了一套『山君刀』，今天讓你見識見識！」

驀地，大堂之內寒光乍現，「錚」的一聲，杜觴腰間的環首刀竟已出鞘，刀卻不是握在自己的手上。

山璞嬌聲叱道：「文詠，借刀一用！」

杜觴的武功已算相當高強，今天竟遭人輕易奪走貼身佩刀，心情只能用這四字形容：「後、生、可、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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