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流襲體,浪子縱然狂妄也不敢掉以輕心,立即運功抵禦,身上頓時冒起一團熱騰騰的烝氣,足見其內家修為驚世駭俗,只見他的左手虛空一探,猛將飛劍取回,開腔唱曰:「長鋏歸來乎!食無魚——」
腔調悽愴,歌聲隱含歇斯底里的吶喊,右手在劍脊上屈指一彈,發出低沉的劍吟伴奏,相比起與山璞交手時劍身發出那種支楞楞的清脆音色截然不同。
彈劍聲有一下沒一下的,幾不可聞,卻足以導致水裡的游魚仿若置身於釜中,匆匆爭相跳出水面,翻肚而亡,當真令人沒法想像到生活在秣陵也落得無魚可吃的潦倒境況。
有些內家修為稍遜的門人猝不及防,被這種低頻音波弄得耳鼓生痛,忙不迭以雙手掩著耳朵,並得全力運功抵抗,方能鎮住心神。至於身處附近一帶,而沒有內功底子的平民百姓則慘被震至鼓膜破裂,顱內出血,有些較年長或弱小的,甚至就此命喪黃泉。
紀瞻、薛兼二人自也無可幸免,同樣被震得叫苦連天,慶幸有兩名白髮蒼蒼、年逾古稀的老叟攜同樂器突然出現,擋在他們前面。
兩老波瀾不驚,彷彿見過不少大世面,一個輕撫瑤琴,另一個鼓瑟伴奏,臨危陣前合奏一曲蔡氏《坐愁》。漢末陳留圉人蔡邕著《蔡氏五弄》,其中北曲高岩,猿鳥所集,感物愁坐,故作《坐愁》。
然而愁坐不等於坐著攤開雙手什麼都不幹。二老撥弦鼓瑟的同時,將畢生修為注入曲調之中。高妙的琴音恰好與雜亂無章的彈劍聲相互抵消,適時化解秣陵二俊的聽覺危機。
「春陽二老,幸虧你們來得及時!」紀瞻、薛兼面向兩名老叟畢恭畢敬,以揖禮道謝。
春陽二老來頭不小,正是曾出現於輔國將軍府邸,王導手下老一輩的頂尖高手。
彈琴那老叟一臉愁緒,惋惜道:「浪蓬武功蓋世,可惜全無自制之能,嗚呼!」
鼓瑟那老叟滿腹牢騷,自捶肩背嘀咕著:「老夫一把年紀了,還要跟這種浮浪客比拼內力,老骨頭都快要散架了啊⋯⋯」
撫琴老叟扼腕長嘆道:「陽師弟別抱怨了。浪子彈劍而歌,我倆全力合奏,先護住兩位大人再說吧。」
鼓瑟老叟繼續抱怨不停:「春師哥,難道你看不出師弟已使盡全力了麼?」
沒想到這春陽二老一個長噓短嘆,一個鬼吃泥巴,為了抵抗浪子彈劍,二人隨機彈奏《蔡氏五弄》其餘樂章,卻能達至琴瑟和鳴的境界。樂聲中蘊含二老畢生修為,在秣陵二俊面前築起一面無形的牆垣,密不透風,牢不可破,藉以阻隔迎面而來的彈劍音波。雙方內力修為皆在伯仲之間,一時三刻竟然相持不下。
身處一段距離外的山璞傷勢極重,身上大大小小的劍傷血流未止,體溫開始下降,意識逐漸模糊,顯然這是失血過多的徵狀。浪子的彈劍音波來勢洶洶,危如累卵的身體本應難以抵擋,殊不知此時竟有人為她輕聲獻唱徒歌。
何嘗快,獨無憂?
但當飲醇酒,炙肥牛⋯⋯
蹙迫日暮,殊不久留。
少小相觸抵,寒苦常相隨。
忿恚安足諍,吾中道與卿共別離。
約身奉事君,禮節不可虧。
上慚滄浪之天,下顧黃中小兒。
奈何復老心皇皇,獨悲誰能知?
柳月輪運用氣聲清唱一曲相和歌,沒有樂器伴奏,歌聲恰如情人在耳邊廂的繾綣絮語,卻足以把彈鋏的音波蓋過,連同方圓五里的平民百姓都免受噪音滋擾。
這夜有人無故猝死,卻有更多的人得以及時幸免於難。只有少數人天賦異稟,能夠隱約聽見天女的低吟淺唱。此事往後輾轉流布,然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有些人以為此乃天上的梵音,有些人則以為是少女幽魂的歌聲,甚至有人單純認為自己患上幻聽,可大都不知道這夜,曾有一女子徹夜不眠的守護大家。
這個意義尤其重大,因為睡眠對於神仙姐姐來說可是非常重要的,大懶蛇基本上連少睡一刻都怕得要死,說熬夜會很傷肌膚。
山璞在天女的歌聲下悠悠醒轉,迷迷糊糊中依稀看見自己倚在月姐姐的肩膀上。
「是妳?」
「璞兒,對不起,姐姐來遲了。」
一股溫熱暖流正於體內緩緩運行,身上深淺不一的劍傷也奇蹟地止了血,並開始癒合。山璞底子強健,得到柳月輪這番相助,傷勢已暫無大礙。3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u1AEfKakC
「晴嵐⋯怎麼了?那個瘋子好可怕⋯⋯」
「別怕,有姐姐在,他傷不到妳的。」
小妹子心中憋住一股難以言喻的怨氣,不想卻不得不承認月姐姐的本事實在比自己高出太多了。她一如小時候般擰巴著臉,但還是暗自歡喜,嬌軀一顫,竟不爭氣地作出一些撒嬌的舉動。柳月輪覺得這傢伙根本就是個屁孩,直想伸手掐她的臉蛋。
「璞兒不生我的氣了?」
山璞紅著臉,差點便頷首傻笑,但最後還是沒有,畢竟屁孩已經長大成人,應該要變得更高冷點才行。
「妳別管我,快去救晴嵐!」說話還得用上一貫命令式的口吻才更像樣。
柳月輪放不下心,婉約其辭說道:「沒事,小晴要親自教訓那個『殃及池魚』的狂人。璞兒先睡一會,姐姐替妳好好治傷。」未待她回話,直接一手將她摁在自己的酥胸上。
屁孩雖無性命之憂,卻暫時失去自衛能力。只見她臉色蒼白,血氣尚未回復,仍得倚仗柳月輪替她調理身子。
山璞垂下沉重的眼瞼,在姐姐胸前蹭了蹭,不由自主的便把傷疲交織的身體依偎在這個軟綿綿的懷抱裡,溫香撲鼻,讓她很快沉沉睡去。柳月輪摩娑著妹子頸後的秀髮,打著呵欠,不禁開始惦記閨中寬敞舒適的床榻。3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lDHv988hL
與此同時,浪子的彈劍聲終與不斷吞噬前方的冰川激烈碰撞,擦出雪崩似的轟隆巨響。九條冰龍首當其衝,爆破成漫天飛雹,朝著前方激射而出。晴嵐預先乘著冰龍前衝之勢騰入半空,借助飛雹掩護,向浪子揮出冰川長河的後續劍招。
——青女降霜
霜雪鋪天蓋地,其勢肆大,浪子頭髮上指,目眦盡裂,刻下已再無退路可言,只能拚命引吭高唱,當下奮力將畢生修為凝聚於十指之上,終連他的指甲也承受不住自己的曠世內力,十根手指盡數爆破血裂。
「長鋏歸來乎!出無車——」
十指痛歸心,可他早已殺紅了眼,猛然舉起長劍,吃著痛用手揑緊游龍劍的同時,反覆把劍身屈曲、伸直,接連迫發連串驚雷怒濤的巨響。這次彈劍聲卻不向四周推進,而是衝天而起,在天幕之下豎立一堵密不透風的高牆,力量高度集中,哪怕敵人千乘萬騎,簇擁如雲,也得陷進出入無門的窘境,正是此曲之精髓。
其時浪子的十指皮開肉綻,鮮血成流,一口劍刃染紅的不獨是自己的血,還有今夜莫名枉死於彈劍聲下的亡魂,只是游龍劍「殺不沾血」,可憐那些無辜的受害者死了也不知所以。
柳月輪儘管對晴嵐充滿信心,但見如此兇險惡劣的戰況,實在不忍讓她獨自犯險,不禁開始替她著急,情願親身替她上陣。
小晴太好強了,這瘋子厲害得很,要不讓我替妳收拾他吧。
晴嵐自然知道對方的心意,但她脾性剛烈,早前又曾吃過浪子不少苦頭,如今正正心中有氣,覺得這是屬於她一個人的戰鬥。
這個妄顧他人生死的瘋子既衝我師父而來,今天就由我潘晴親自收拾,請月兒好好守護附近的平民百姓,我不想再看到有人因此事而受到傷害了。
小晴真任性!
妳不要再出手,更不要給別人看到妳的臉!
小晴好過份⋯⋯
有的時候沒有片言隻語,更不用傳音入密,兩個女孩自幼一起長大,彼此透徹了解對方彆扭的性格,彷彿心靈相通。晴嵐懷著飛霜擊於燕地的憤慨,定要親手摧毀浪子以別人性命搭建的高牆。3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e49pnp80U
青女降霜迅速演變成一場冰雹風暴。斗大的冰粒迸發流星雨般閃耀的光芒,劃破夜空,頃刻全數墜落高牆之上,化作星塵粉碎。3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sjFP2qUzr
天地間迴蕩著山崩地裂的巨響,浪子的高牆終究承受不住隕雹飛霜的連番衝擊,被陣陣雷硠之聲蓋過。冰雹穿破音波牆餘勢未止,挾著鋒利的劍氣扎進浪子身體,把他整治成一個血人。
須臾之間,浪子全身上下幾已沒一塊好肉。本來俊朗的面相更慘被一攤血漿糊住,只怕連家中老母也認不出來,可他仍一個勁兒地往前疾衝,嘴角且還勾起一抹邪魅笑意。
「嘿,要開心還早得很呢!」
晴嵐擺出「豹頭擊」的雙手劍架式,凝眸處便是對手的脖子,準備好一劍砍下那顆早已壞掉的腦袋。兩柄神兵分別拖曳一條赤血色和銀白色的光帶朝著對方的身上砍殺,二人都是只攻不守,不死不休,誰也沒有退路。
短兵相接的一剎,浪子突然捩手將自己右臂手臼「嘎巴」一聲扭斷,好讓整條胳膊達至軟若無骨的狀態,手中長劍能借此揮出一個更為詭譎的弧度提前砍中對方,出奇制勝。
此人不愧為一代劍術宗師,運用脫臼的手臂使劍便如臂之使指,指與物化,完美無瑕地演繹出何謂劍走偏鋒的極致。
「浪子,留活口!」薛兼只能勉強從迷霧中瞧見這場慘烈決戰,想要喝止,可惜這一劍著實來得太快太突然了,已經來不及阻止。
浪子的游龍劍率先砍在對方的身上,當場把晴嵐攔腰斬成兩半。
當年她虎口餘生,幸得柳揚收留,得以暫渡一段相對安穩的時光。如今她快十九歲了,身為玄冰神劍的傳人,既答應過恩師要守護天印山莊,自當千金一諾。可恨壯志未酬,弘晨風本人亦已英雄垂暮,百年之後,恐怕玄冰劍器就此變成絕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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