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林以北,又名「鳥絕之境」,與西澤以西,魔界之門所在的「人滅之境」並列陸上兩大險境。
雷根斯.克倫米爾死後兩個月,德索.辛格初到鳥絕之境。
他身穿厚衣,備齊糧食,無視村民勸阻,從北林以南的一個村落出發,起程前往極北。
一路北行,德索深入白觀森林,認同它無愧於其「森林」之名。
南方樹木高聳筆直,樹幹宛如一支支木棍,北方的古樹卻像一束束陰鬱的花。它們樹身鐵黑,有胖有瘦,有高有矮,張開身體,姿態扭曲宛如擺動身體的舞者。伸出的繁密枝幹彼此交錯,彷彿在半空織網。
粗壯的樹根在深及腰際的積雪下盤繞,為狹窄的小路增添一份崎嶇。即使德索胯下的矮馬耐寒,擅長在雪地上行走,也寸步難行。他擔心馬兒失足,摔斷腳踝,便下馬鬆開韁繩,讓牠自行折返村落。
天上滿佈灰雲,像布簾掩起太陽和星月。北林以北晝夜下雪,林間風聲呼嘯而過,彷彿一首播了長達千年的舞會樂曲,帶來冰吻似的雪花,吹動頑固不落的針狀樹葉。
沒有星星指引方向,沒有地圖協助判斷位置,德索卻毫不擔心,迎風前進,朝北直行。他上山下谷,花了三天,終於抵達目的地——「萬湖」。
萬湖是一個上萬平方公里大的湖泊,湖中心有座小島,島上有座宮殿,純種精靈隱居於此。據說,他們擁有塑造地貌的力量,讓萬湖隱藏在樹海深處,只讓被認可的人找到。德索墮崖逃出魔人的掌心,在海上飄流時昏了過去,醒來便已身在湖上宮殿。
風雪太大,能見度低,德索站在湖邊,無法眺望宮殿。他單膝下跪,下巴沒入積雪,朝向冰結的湖面,低頭輕聲說道:「北林的主人們,懇請你們賜予我在萬湖捕魚的權利。」他的聲音化作白煙,一出口便被凜冽寒風撕成碎片。
「如你所願,預言之子。」一把柔軟似絲的女聲在德索腦中響起。
「謝謝。」德索說。這班銀髮精靈酷愛稱他作預言之子。德索多番追問預言的內容,卻只獲得一個含糊的答案:「你是連接開始與結束的橋樑。」他繼續追問答案的涵義,惟他們絕口不談。
確保糧食供應後,他在湖邊展開修煉,目標是征服寒冷。
每天,他揮動重劍,圍繞萬湖慢跑,坐在雪中冥想。口渴時,他鑿開湖面舀水。肚餓時,他脫下衣物,躍進湖裏捕魚生食。累了便睡,以冰為床,以雪為枕。
對他而言,修煉過程最辛苦的,莫過於捕魚上水後。
從湖中上岸,濕著滴水的毛髮很快結冰,全身頓時被白霜覆蓋。尾巴成了冰棒,整個人彷彿成了長滿冰刺的雪人。除了凍感,知覺盡失。徹骨的寒意曾令他多次失溫,趴在雪上壓出一個人形深坑,身體不受控制地發抖,手腳麻木,意識模糊。
他每次也到最後關頭,才點起域焰消融身上的冰,並藉使用域焰而提升的身體能力,從保庫拿出毛巾擦乾身體,再用毛毯包裹自己。不過,他身體的顫抖不會立即停止,往往會再持續一段時間,有時甚至發燒,額頭變得像營火一樣炙熱高溫。
這是放棄念頭浮現的時刻。
他會呻吟著喝下傷藥,補充體力,拒絕思考放棄,專注回想自己的初心,回想那份遺恨,那份憤怒,以及那份無力感。這些想法猶如乾柴,讓他心中的復仇火焰熊熊燃燒,把放棄的念頭燒成灰燼。
然後,他調整呼吸,放鬆身體,活用師父所教,擁抱透體的寒冷。最後站起來,穿上衣服,涉雪慢跑。
跑過無數圈,揮過無數劍,吃過無數魚,如是者三年過去。
萬湖湖畔的一棵禿樹上,掛滿了德索穿來的衣物。它們沾滿白雪,隨風擺盪。隨著日子過去,德索漸漸適應嚴寒,身上愈穿愈少,現在更是不再穿衣,露出一身亂翹打結的灰黑毛髮。
他最後捨棄的衣物是羊毛手套。它們交疊著擱在樹下,指尖朝天,覆上霜雪,凍僵似石,彷彿一塊墓碑。
一日深夜,他躺在湖面熟睡,又一次夢見在北林死去的夥伴,然後被目無表情的雷根斯推下懸崖。
他從夢魘中驚醒,睜開眼睛,坐直身體。他留意到左邊傳來亮光,擰頭一看,看見一團銀白色的火焰在冰結的湖面上燃燒。它沒有融化冰面,底下沒有木柴,默默地照亮四周。
夜幕低垂,萬籟俱寂,好像世界靜止了。雪停了,風也消失了。德索驚見一個類人男人隔著冰冷的火舌盤坐在地。
他身材魁梧,全身赤裸,黑色直髮垂至冰面。他的臉上蒙上一層陰影,像面紗遮蔽五官,卻藏不了覆蓋臉頰與下巴的亂糟糟的鬍子。
他的背上插著兩把單刃長劍,一把漆黑,一把純白,散發著令人窒息的惡意。雙劍護手的造型皆是半隻振翅的大鳥,黑劍左翼,白劍右翼,彷彿它們能夠合併變成一把。劍身刻上令人無法理解的咒文,交叉貫穿男人的胸膛而出。
男人的手腳鎖上鐐銬,一圈緊扣一圈的鐵製鎖鏈長拖在地,盡頭空無一物。他的上身微微前傾,手肘頂著膝蓋,十指交叉扣在一起。
德索注意到男人的右手缺了一根尾指。
「剛才的夢,」男人首先開口,嗓音沙啞,死氣沉沉:「就是你留在這地的原因?」
「你,你誰?」德索三年未曾開口說過一句話,一時說不出完整句子。
類人男人垂下了頭,彷彿為不斷重複做同一件事而感到煩厭。然後,他重新抬頭,德索感覺到他正用隱藏在陰影下的雙瞳凝視自己。
「我是創造你們的神。」人神說,「年輕的犬人啊,你在追求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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