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德之歌 - 六、結束的開始（10）

　　「我想他死了。」一把男聲在德索身邊響起。

　　亞基紐緩下步伐，手持從螺旋梯間取下的火炬，望向血池上的碎屍，褐色斗篷的下擺停下飄動，再次像城牆圍起主人。

　　「我想也是。」德索低頭看向亞基紐，對他的出現毫不驚訝。

　　亞基紐問：「怎麼這道屏障仍沒消失？」他抬頭四看，魔人的魔力充斥四周，教堂仍然籠罩在幽暗之中。他的夜間視力沒有獸人的優秀，必須依靠火炬的火光視物。

　　「構成它的魔法陣仍在運作。」德索回答。「雖然我沒有力氣去破壞它，但你可以放心，只要再過一會，待魔人注入的魔力耗盡，它就會自動瓦解。地牢情況怎樣？領頭大哥呢？」

　　亞基紐說：「領頭大哥死了。抱歉，我沒有好好看管他。」

　　「沒關係，你還活著就夠。」

　　「多虧了你。」亞基紐一臉疲憊，拽了拽掛在右肩的空槍背帶，「不過，你的情況，好像⋯⋯」

　　「我知道，我活不長了。」

　　「我很遺憾。」

　　「不用這樣，我可沒天真到以為遇上魔人後能全身而退。如今能一命換一命，令人界從此免受他的威脅，我不敢奢望更多⋯⋯」德索的心思彷彿飛到別處，「亞基紐，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嗎？成功的話，對你也有好處。」

　　「什麼事？」

　　德索蹣跚地走出幾步，彎身拾起人神的斷指，起來時臉頰抽了抽，一個踉蹌，險些摔倒。「你知道這是什麼嗎？」他把不再發光的斷指遞給亞基紐。

　　亞基紐伸手接過，彷彿接上電源，斷指發出強光。「這、這是⋯⋯」他猛地抬頭，睜大眼睛看向德索，只見德索在觀察自己的反應。

　　德索問：「你有想起什麼嗎？」

　　亞基紐不明白德索的意思，想了一想，老實回答：「沒有。」他拉直鬆垮垮的手䄂，隔著布料拿著斷指。銀光很快消褪，斷指恢復本來的肉色。

　　德索問：「你曾經擁有域焰？」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域焰會有天突然消失嗎？」

　　「會，任何力量也可能突然消失。準確來說，被封印起來。」德索審視著亞基紐，「你現在明白我的意思嗎？」

　　亞基紐偏開目光：「不明白。」

　　「我們邊走邊說，我想用剩下的時間陪她。」德索遺下飲冰不理，轉身向莉絲走去。亞基紐盯著擱在手心的斷指，緊隨在後。「你手上的是人神的斷指，你用它去找他吧。」德索開口說明。他的步履緩慢，呼吸卻漸變急促，彷彿每踏一步也感到疼痛。

　　亞基紐反問：「為什麼交它給我？」

　　「你首先想問的是這個問題嗎？」德索從左眼的其中一格瞧見亞基紐緊抿嘴唇，像在為踩中陷阱而懊惱，「你是怎樣得知人神被封印的事？」

　　亞基紐故作驚訝：「人神被封印了？」

　　「現在才作出這種反應已經太遲了。」德索停步，回過頭來，神色凝重，毛髮間滲著晶瑩的汗水，「回答我的問題。」

　　亞基紐抖擻精神，慎重地回答：「有人曾經告訴我。」

　　「誰？」

　　「我的朋友。」

　　德索厲聲叱喝：「不要浪費我的時間！」

　　亞基紐嚇得挺直腰板，差點鬆開手中的火炬：「他⋯⋯他的名字是⋯⋯雷薩．帕特森。」

　　「雷薩．帕特森。」德索複讀一遍，「亞基紐．史密夫，你不信任我嗎？」

　　亞基紐即答：「不，我信任你。」

　　德索問：「那你為何不說出真相？為什麼你不斷說謊？」

　　亞基紐猶豫片刻，回答：「我不想招惹麻煩。」

　　「說謊就不會招惹麻煩？」

　　亞基紐說：「我一直很小心。」

　　「為什麼要這麼小心？你擔心復仇大計被人阻撓嗎？」

　　「復仇？」亞基紐哈哈大笑，心下卻是慌張想逃，「德索，你別開玩笑了，我——」

　　「你是~~梅葛城~~梅恩城災難的倖存者嗎？」

　　亞基紐的笑容變得僵硬。

　　「你啊，表面上隱藏身分，對過去絕口不提，但內心其實渴望被人理解、想向人傾訴心事吧？」德索說：「你說你一個月前開始售賣武器，~~梅葛城~~梅恩城災難就發生在一個月前。你說你一無所有，捨棄了貴族的身分，梅葛城和管治它的~~布倫南~~葛倫弗家族——」

　　「不要再說了！」亞基紐大叫，表情猙獰，彷彿惡鬼上身。

　　「你這是承認自己的身分嗎？」德索問，亞基紐撇開了頭，沒有回答。「亞基紐，跟一個將死之人坦白又有何擔心呢？我也在一次任務中，被魔人奪去珍視的人的性命，成為唯一生還者。我明白你的痛苦，我明白你肩上的重擔，我明白你不惜一切代價也想為死者報仇，渴望消除內心的罪疚感和無處宣洩的憤怒。」

　　「我和你不同。」亞基紐的目光落在地上，聲音空洞，了無生氣，「我報仇的目的是贖罪。害死他們的是我。」

　　德索問：「那你是想向誰復仇？」

　　亞基紐咬牙切齒：「有人利用了我。」

　　「既然你在找勇者，難道⋯⋯」

　　「我不知道。」亞基紐瞪著德索，「有人告訴我勇者喜歡偽裝。」

　　德索看著亞基紐，彷彿看到九年前的自己。他很清楚和亞基紐談論復仇不好、放下仇恨是毫無意義。德索回身繼續前行：「剛才你問我為什麼把斷指給你，原因是我想給你機會找人神解除詛咒。」

　　亞基紐大吃一驚：「你怎樣得知我被詛咒？」

　　「你身上的魔力流動有點奇怪，而且我現在的左眼能看見纏著你心臟的鎖鏈。」

　　亞基紐說：「我不需要他為我解咒。」

　　「為什麼？你不想再次使用魔法？雖然我不知道你是怎樣和人神結怨，只要你成功解放他，我相信他一定樂意幫你解咒。」德索讀過一本古老的日記，知道二百年前也有人慘遭人神詛咒，心臟被銀鏈捆綁，魔力被封印起來，從此不能使用魔法。

　　「我不需要魔法。」亞基紐態度堅決。

　　「不會覺得不方便嗎？」

　　「完全不會。」

　　「我明白了。」德索停步，轉身攤開手掌，「我會拜託莉絲把斷指轉交埃洛伊絲，由她——」

　　「不，不，不，我沒說不幫忙啊。」亞基紐焦急地道，縮起拿著斷指的手，彷彿擔心被父母沒收玩具的孩子，「我會一邊調查仇人的行蹤，一邊搜索人神被封印的場所。」

　　「會不會麻煩到你？如果由埃洛伊絲統籌行動，人手方面⋯⋯」

　　「這樣做風險太大了。萬一被封印人神的勢力得知這根斷指的存在，他們會想盡辦法搶到手。」亞基紐夾起人神的斷指，「人神將永遠無法重見天日。」

　　「我明白你的顧慮。」德索說。儘管王國成了帝國，人皇成了皇帝，曆法也從「戈曆」改成「帝歷」。少數古老勢力仍然深深扎根這片土地。德索不敢猜測他們知道人神被傑迪戴厄．戈德溫二世封印的可能性有多大。他唯一清楚的是，這些事與生命正在倒數的他無關。「但你可以放心，埃洛伊絲不笨，而且值得信賴。」

　　「不過⋯⋯」亞基紐想揍自己一頓，剛才明明只要說謊，騙德索他希望人神為他解咒就可以了，現在卻把自己逼進絕路。

　　「你這麼緊張，背後有什麼原因嗎？」

　　亞基紐垂首不答。

　　德索問：「我就不值得你信任嗎？」

　　亞基紐很想相信德索，但他害怕，害怕被人背叛。

　　德索又問：「不如你先說出你有什麼顧慮吧？」

　　亞基紐躊躇了一會，說：「我擔心我的答案不合你意，你會從我手上奪回斷指。」他的聲音細不可聞。

　　德索微笑：「說來聽聽。無論你的答案如何，我保證不會收回人神的斷指。」

　　「我真的可以相信你？」

　　德索反問：「你覺得你可以嗎？」

　　亞基紐想起德索的清名和事跡，想起德索對待別人的態度，想起德索願意接納和信任不明來歷的自己，深吸一口氣，說：「為了順利完成復仇，我想藏起這根斷指，不讓人神太早獲得解放。」

　　「為什麼？」

　　「我身上有一股受到詛咒的力量。它會幫我找到仇人，但我擔心一旦人神從封印解放，便會收回我這份力量。」亞基紐說，第一次對任何人說，「但我不是不想解放他！只是想待完成復仇之後才解救他。」他匆匆地補充。

　　「我明白了。」德索拍了拍亞基紐的肩膀，「把內心的想法說出來後，有感覺舒服點嗎？」

　　亞基紐發現德索的身影變得模糊，原來自己的眼眶充滿了淚水。

　　「反正人神都等了二百年，也不差在多等幾年吧。解放他的事就拜託你了。假如你完成復仇後改變主意，不想解救人神，請你把斷指轉交禦界五皇衛的埃洛伊絲。」德索背向亞基紐，朝莉絲邁步。

　　亞基紐佇在原地，盯著德索的背影，有股衝動想向他說出一切：自己是異世界人，自己是怎樣得知人神被封印，自己身懷一份怎樣的力量，又是為何被人神詛咒。他鼓起勇氣，開口說話一刻，卻聽到莉絲的聲音響起。

　　「索索，你還好吧？」莉絲見德索和亞基紐終於停下交談，大聲問道。

　　德索擠出笑容，沒有回答，左手打了個手勢，指向身後的亞基紐，右手藏在身後。亞基紐從背後看見德索握緊右拳，拳頭顫抖。他的步伐緩慢，走路歪歪斜斜，好像承受著極大的痛苦。

　　亞基紐閉上嘴巴，一個箭步上前，鑽到德索身下，攙扶起瀕死的恩人。

　　德索驚道：「亞基紐？」

　　亞基紐說：「請讓我送你到她身邊。」

　　「謝謝你。」

　　「該是我感謝你才對。」亞基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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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結束的開始（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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