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起下山,追趕搶先起步的兵士。城門後是一道直達山腳村落的寬闊緩坡,兩旁禿樹夾道歡送。下坡之路積雪厚實,底下已結成冰,像岩石般堅硬。
夜已深,天氣壞,森林淹沒在黑暗之中,眾人向著燈火通明的村落趕去。
德索下望,村落在他眼前展開。
它四面環樹,佔地廣闊。組成村落的雪屋尺寸不一,有大有小,總數大約二十。它們以雪磚蓋建而成,有著雞蛋似的圓頂。其中幾間亮起,火光從磚與磚之間的細縫透出。德索想起倒塌了的主樓,好奇雪屋內部是否同樣寒冷。
每間雪屋旁邊都用籬笆圍起一塊雪地,像是農田或是畜牧圈場,上面卻只鋪滿雪,不見動物,也沒有植物的蹤影。
村中小徑豎立了多根木柱,柱上火種燃燒,驅趕野獸,照亮黑夜。有些在剛才的戰鬥中被推倒,火焰遇雪熄滅,木柱卻不孤獨,身邊盡是盜賊的屍身。他們屍橫遍野,染紅身下白雪。
山坡與村落之間有一塊空地緩衝。
空地後方有一個木台,台面被厚雪覆蓋,看來是舉辦慶典或是讓劇團表演時使用的舞台。投降的十個盜賊被繩綁著手腳,聚集一起,坐在台前。
沒有人看守他們。
進攻村落的兵士共有三十人,德索卻只看見兩個兵士並肩站在山腳,拉起頭盔面罩,朝下山的同伴揮手。
跑在前頭的一個兵士喊道:「其他人呢?」
「他們都走了!」山下其中一個兵士大聲回答,他把戴著手套的雙手放到嘴邊圈成喇叭,「聽到魔人,全部跑了!」
「那你們呢?」跑在前頭的那個兵士又喊。雙方距離已不足五米。
剛才回答的兵士再次張嘴回應:「等——」一道黑影在他身後掠過,他的頭一歪,在半空轉了半圈,整顆掉到雪地。連接脖子的斷處流出熱血,像熔岩流淌,在雪上冒煙發出嘶嘶聲。他的身體被風一吹,晃了一晃,後仰倒下。他身旁的兵士受驚跌坐地上,褲襠冒出熱氣,雙手插入雪堆,驅動身體後退。
下山的兵士驚呼,德索也嚇了一跳。
費倫問:「德索,你見到那抺黑影怎樣下手殺人嗎?」
「太快了,看不見。」德索說。
領頭的幾個兵士下了斜坡,急煞腳步,揚起雪霧。他們和斷頭死屍保持距離,拔出武器,慌張四看。
「剛才的黑影是什麼?」一個兵士顫聲問道,「殺人魔法嗎?」
其他人陸續抵達。類獅獸人打量死去兵士四周,卻不見任何橫過的腳印,說:「看上去像個人,但我捕捉不了他的動作。」下山的人大多目睹了死者斷頭的瞬間,卻沒有人看見他的頸是怎被切斷。
「你也看不見?」弓手驚呼,「那我們肯定看不到了。」獸人的五感是五族公認最優秀的。
「難道是魔人?」持流星錘的矮人說出猜測。
「魔人的話,」某個兵士憂心地道,「即是隊長輸了?」沒有人出聲否認,沉默在人群蔓延,恐懼在他們內心滋長。
他們東張西望,呼吸急促,思緒停擺,害怕下一個死的會是自己。有人審視雪屋,擔心敵人躲在屋後;有人掃看森林,懷疑黑影藏身其中。現場氣氛沉重,人人神色慌張,彷彿一開口說話便會死,籠罩空地的輕快柔和的歌聲頓時變得刺耳惱人。
「不要自亂陣腳!」費倫掃了一眼空地四周,大喝一聲,「我們圍圈。感應能力強的留在圈內探測敵人行蹤,其他人用肉眼保持警戒。不必想太多,只須注意眼前,一有發現立即呼叫!」他的嗓門很大,提出的方案也很有說服力,像是在射穿黑夜的燈塔。「我就不信敵人來無影去無蹤!」
「但是⋯⋯假如連隊長也打不過他,」一個兵士說,「我們這樣做又⋯⋯」
「你憑什麼說雷根斯打不過他。」費倫揚聲質疑,「冷靜想想,黑影的速度這麼快,與其說雷根斯輸了,不如說是他怕了他才逃下山。」他點起域焰,「你口中的隊長可是禦界五皇衛啊!」
眾人內心的希望之火也跟著重燃,很快圍成一圈。以類獅獸人為首的五個兵士自告奮勇在圈中坐下。他們壓抑懼意,閉起雙眼,感應附近一帶的魔力。其餘的人凝望前方,繃緊精神,守望彼此。
「只要撐到雷根斯趕到就好。」費倫說。沒有人回話。眾人不發一言,卻士氣高昂。他們感覺到同伴站在身邊,同心面對未知的恐懼。
雪愈下愈大,眾人一動不動,雪花落入盔甲縫隙,點綴了灰色的盔甲。
四周僅剩投降盜賊哼唱的歌聲。
「閉嘴好嗎?」一個兵士抱怨,「你們很煩啊。」
「與其說是『盜賊團』,他們比較像『合唱團』吧?」某個兵士開玩笑,但沒有人笑得出來。
「他們投降後一直很合作⋯⋯」最後一個屬於進攻村落小隊的兵士說。他的聲音顫抖,不是因為還沒從目擊朋友殞命的驚嚇中恢復,便是因為尿濕的褲子令他冷得發抖。「對了!是我們收到撤退指示後。他們是在我們收到雷根斯的撤退指示後開始哼歌的。」
眾人均覺古怪,但對盜賊哼唱音樂的原因,始終毫無頭緒。「猜也沒用,等我來吧。」一個兵士拉起面罩,脫離圈圈,朝木台走去,「我去揭曉答案。」他的鼻子高挺,一對瞳孔墨黑。
「回來!別管他們,」費倫喊道,「敵人不知會何時出現啊!喂!」
「我去去就回。」黑眼兵士提步奔向盜賊,「你們不想死就從實招來!」討伐隊各人,除了圈中五人闔上眼睛,雖知要提防黑影來襲,卻也好奇盜賊哼歌的理由,忍不住留意黑眼兵士的行動。
德索站著的位置面向森林。他飛快瞟了那班盜賊一眼,卻見他們不為所動。大半哼唱時低垂著頭,好像虔誠的修女在教堂向人神祈禱。德索背脊一涼,感覺他們和大廳的盜賊一樣,打從心底相信歌聲能夠拯救他們。其中兩個盗賊望向跑來的兵士,表情挑釁,嘴角咧開,彷彿在恥笑他的無知。
冷風一吹,黑光一閃,黑眼兵士斷頭,奔跑中的身體向前癱倒,趴在盜賊們的身前。三顆頭同時著地,落在黑眼兵士的靴底前方。
一、二、三。三顆頭在雪上並列,臉朝討伐隊圍成的圈。
討伐隊全員愕然,事情發生太快,大腦彷彿凍結成冰,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在黑眼兵士被黑影斬首的瞬間,德索瞧見兩顆頭顱憑空出現,隨著雪花從天而降。
居中的一顆屬於魯莽的黑眼兵士,頭盔下殘留著準備拷問盜賊的雀躍表情。
左右兩顆都沒戴頭盔,左邊的頂著一頭長髮,順滑有光澤,用髮圈紮成一束,瑞亞克對此引以為傲。
瑞亞克是留守馬車的一員。他蒼白的臉孔上寫滿驚訝,雙眼睜得大大,彷彿死前看到了兇手的臉容。
右邊那顆不應該出現眼前。
德索猛地回頭,一聲尖叫劃破靜默,為眾人樹立了一個好榜樣。討伐隊圍起的圈瞬間瓦解,彷彿漣漪消散。尖叫和喊叫聲此起彼落。他們不安退開,其中幾個雙手掩面,跪倒在地,歇斯底里。
只見圈中五人全部死了。他們的屍體維持坐姿,身上沾滿鮮血。四顆頭顱臉朝夜空,在雪地上整齊排成一線。
五個人,四顆頭。缺了的一顆獅頭擱在黑眼兵士的頭旁。
「青鳥啊!我們完了!」
「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
「我、我不行了!」一個兵士逃往森林,「我不能再留在這裏!」
其他人不知所措,望向費倫。費倫也一臉驚慌,毫無主意。眾人四散逃走,摸黑竄入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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