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索心慌意亂,見同伴四散逃亡,也拔腿闖進森林。
林間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德索不顧方向,向前猛衝,一心只想逃離那片開揚的雪地。雪勢很大,夾帶寒風迎臉吹來。他的眼睛睜不大,鼻子呼吸刺痛,霜雪在毛髮上凝結,雙頰僵凍得全無感覺。
他不敢貿然點起域焰,一來擔心洩露自己的位置,二來也不覺得白焰能保護自己。
突然,一聲慘叫響徹森林,聲音淒厲,充滿痛苦。德索望向慘叫聲傳來的方向,稍一分神,砰的一聲,一頭磕上結實的樹幹。
他感到頭昏眼花、天旋地轉。此時,枝頭積雪像瀑布一瀉而下,落到他的頭上。他嚇了一跳,一個踩空,整個人滑倒在地。
德索大字形躺平,積雪像棉被蓋在他身上。他脫下頭盔隨手丟掉,一手掃走落在臉上的雪,一手搓揉撞到疼痛的地方,感覺側額腫起一片。他痴痴地凝望灰濛濛的天空,抬手擋下飄落臉上的雪花。他想到雷根斯可能已死,長嘆一口氣。呼出的煙向上攀升,被風無情吹散。
他不想再跑,不想再擔驚受怕,只想躺著好好休息。
剛才慘叫的那人發出哀嚎。嚎叫聲順風吹來,距離或許很遠,卻教人毛骨悚然。那道黑影彷彿以折磨為樂,故意不讓獵物死得俐落。「救命⋯⋯」嗓音也許因為喉嚨破損,微弱嘶啞,彷彿囈語。德索聽到求救,卻認不出對方是誰,「救我⋯⋯」
德索咬破嘴唇,流出鮮血。「可惡,可惡⋯⋯」他低聲咒罵,奮力爬出雪堆,扶著樹幹站起。他拍走覆蓋後腦的雪,多看一眼嚎叫聲傳來的方向,拔腿往相反方向逃去。
他跑啊,跑啊,不知終點在哪,也不知有何意義。敵人神通廣大,快如閃電,來去無蹤,逃跑看似只是徒勞。但是,恐懼卻給了他源源不絕的動力,驅動雙腿不斷前進。
在絕望中,他穿過森林,抵達北林的東端。海風凜冽,無邊怒吼,像尖刀刮過他的臉頰。德索走到懸崖邊,低頭一看,大海漆黑,波濤洶湧,不斷拍打峭壁。他雖會游泳,但也知道跳下去必死無疑。
他回頭一看,彷彿聽到森林的低語,誘惑他再度投入黑暗。他想起瑞亞克的斷頭,那個曾經在遠處看守馬車的男人,「逃不掉的,逃不掉的。」德索頹然坐下,蜷縮身體。風繼續吹。
「你逃對方向了,德索。」一把熟悉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德索轉身站起,臉上陰鬱一掃而空。「雷根斯!」他興奮地喊出來者的名字,「你⋯⋯你⋯⋯」他打量雷根斯,震驚得說不出話。
雷根斯走出森林陰影,身上纏著微弱的白焰,邁出的前足透明似水。胸甲還在身上,腰或以下的肢體全部以水打造,表面色澤宛如湖水,呈明澄的淡藍色。
德索凝視師父下肢的目光隱約看見了後方的樹木和雪地。雷根斯下半身的皮膚、肌肉、骨頭、內臟⋯⋯全是透明,卻層層疊起,清晰分明。血管透出紅光,顏色有深有淺,像糾纏難解的紅色絲線,遍布下身,維持生命。
「我輸了。」雷根斯說,「他的速度太快,一下就秒殺了我的所有分身。」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對著德索無奈苦笑。
「那⋯⋯你⋯⋯你現在⋯⋯」德索張大嘴巴,盯著師父的水身。
「我還死不了。」
「太好了,」德索鬆一口氣。「我們現在怎麼辦?」
「我有辦法。」
「什麼辦法?」德索喜上眉梢,他就知道雷根斯一定有辦法。
雷根斯看著德索,彷彿沒有聽到提問。「你別站那麼遠了,過來吧。」他笑道,神色和藹,語氣親切,彷彿在邀請德索共進晚餐。
德索快步走近雷根斯。雷根斯問:「額頭怎麼撞瘀了?」
「沒什麼,」德索尷尬地笑了笑,「剛才逃跑的時候撞上了一棵樹。」
「你真讓人不放心啊。」雷根斯笑道,「還記得那天嗎?我送你果汁那天,你當時瘀的是左眼。」他凝視德索的臉孔,彷彿看見了他被打腫的眼睛,和那年那天那個怯懦的男孩。
「怎麼突然重提這種往事喇。」德索搔頭,「我⋯⋯」
雷根斯突然邁出一步,張開雙臂,擁抱德索:「你長大了。」
「雷根斯,別鬧了。」德索覺得難為情,扭動身體,按著雷根斯的肩頭,想把他推開。「你說的辦法到底是什麼啊?」
雷根斯緊緊箝住德索,不讓他掙脫出來,說:「我會在你背上畫一個魔法陣,施放一個能保護你跨越大海,送你到安全地方的水泡。」
「原來如此。」德索恍然大悟,不再掙扎。
「站好別動了。」雷根斯說,喃喃地開始唸咒,左手指尖的五顆綠玉發光。他把左手按在德索背上,綠玉在盔甲上勾出線條繪畫魔法陣。他突然說:「幫我轉告卡羅琳,說我盡了皇衛的責任,為同伴奮戰而死⋯⋯」
「你說什麼?」德索愕然,衝口而出,「奮戰而死?」
「專心聽我說。」
德索嘗試往後退開,「不,你才應該回答——」
「聽我說!」雷根斯大喝一聲。德索的耳朵嗡嗡作響。「對不起,德索,我、我太心急了。」雷根斯吐出大量白煙,「等我說完,我會解答你的問題。」他很快恢復冷靜。
「我明白了。」德索說,咽了一口口水,為師父表露的焦躁感到不安。
「謝謝你。」雷根斯從頭說起:「幫我轉告卡羅琳,說我盡了皇衛的責任,為同伴奮戰而死。我⋯⋯我很遺憾不能活著回到她身邊。」他抿緊嘴唇,變成兩道白線,「對不起,明明答應過帶你環遊世界,卻因為任務和責任,遲遲未能成行。對不起,剩下的地方,你要找別人陪你去了。我會在天上守望你,當你來時,我不做皇衛,不再戰鬥,帶你走遍整個天界。」德索呆呆地聽著,背上的魔法陣成形。
「德索,代我好好照顧她。」雷根斯哽咽著說,眼眶噙著淚水。他鬆開雙臂,推跌德索。同時左手握拳,噗的一聲,水泡形成,包裹了跌坐在地的德索。
「你不進來?」德索站起來,拍打水泡,「你不要亂來啊!」
「你忘記了?我負責殿後啊。」水泡透明,兩人像隔著一塊玻璃,雷根斯拭淚後,朝德索微笑,兩個酒窩掛在臉上。
「殿後?看看自己的身體,你留下來也沒用啊!」德索著急萬分,「快點進來吧,這裏還有空位!」朝雷根斯猛招手。
雷根斯搖頭。「我已經死了。」他抬起水造的左足,「一旦魔力耗盡,我便會死。」
「你才不會死!」德索大喊,「我可以給你魔力,還可以幫你止血,你不會死。」他盯著雷根斯肉身和水身交接之處。「快過來啊!」德索的咆吼猶如命令,「自己的妻子自己照顧啊!」
「胃、肝、腸⋯⋯這些器官我全都沒了。」雷根斯平靜地說,「我不可能存活下去。」
「可以,你可以。治療術可以⋯⋯」
「治療術做不到這種事。你知道的,面對現實吧。」
「沒試過你又怎知道!」德索重拳捶向水泡,受夠了雷根斯的辯解,水泡抖動,沒有破開。雷根斯別過視線。「一定還有其他方法,一定還有其他方法⋯⋯」德索咬咬嘴唇,感覺到唇上傷口傳來灼燒的痛楚。
「沒有了,德索。這次真的沒有了。」
德索抱頭,想了又想,想了再想,用力拉扯毛髮,臉上五官皺成一團。他啊的一聲嘶吼,聲音悲壯,撕心裂肺,「不要這樣,我不要這樣⋯⋯雷根斯,別留下我自己一個啊⋯⋯」
「你又怎會是自己一個呢?」雷根斯踏前一步,靠近德索,小心不觸及水泡。「孤兒院的兄弟姊妹、學校的朋友、狩獵場的騎士⋯⋯你與很多人相遇相識,不再是孤單一人了。」
「不,不⋯⋯」德索淚眼汪汪,雙掌用力壓按水泡內壁,很想伸手出去把雷根斯扯進來。但是,水泡雖薄,卻極堅固,有入無出。「你和他們不同⋯⋯你⋯⋯」德索想起在羅斯鎮的旅店居住的點滴,想起過去一年多一起旅行的日子,「你是⋯⋯我⋯⋯」他泣不成聲。
「德索,人總有一死,我的那天只是今天罷了。人神慈悲,能夠見到你最後一面,說出想說的話,我已經滿足了。」雷根斯說,「你也別太難過。就算我離開了,只要你記住我教過你的一切,我不就仍活在你心裏嗎?」
「雷根斯⋯⋯雷根斯⋯⋯」淚水淹沒了德索的視線。
「德索,活下去,別想著為我報仇。我只希望你——」雷根斯頓了一下,臉上變色,「他來了,你是時候起程了。」雷根斯轉過身,背對懸崖,挺胸屹立。
德索除了悲痛和挖空身心的無力感,什麼也感覺不到。「雷根斯!」他跪倒在地,淚如雨下,「謝謝你當日過來孤兒院找我,是你拯救了我。沒有你,不會有我。」
「我知道了,孩子。」雷根斯回過頭來,滾燙的淚水滑下冰冷的臉頰,「我會在天上守護你,願你一路順風。」他手一甩,水泡飛出懸崖,德索從高空掉落。
「雷根斯!」
德索事後回想,記得自己昏去之前,不斷呼喊比父親更親的師父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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