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輪輕輕閉上眼睛,身體婉弱漸漸冰冷,只能顫顫巍巍地倚在一株柳樹之下。她說話的聲音輕柔乏力,帶著微細而沉的嬌喘聲,就像個貪睡不知醒的女娃在說著囈語夢話。
「龍姐姐,月兒好累了。能夠跟妳成為姊妹真好⋯月兒⋯覺得今生無憾了⋯妳以後不要再跟小妹子打架哦,就這樣。」
夕陽西下,暮靄輕落,一道殘陽映出半江的碧綠。然春花之綻,柳堤景物,年常有之,可如此天女美貌,不知人間要幾生修來方能再見上一面了。
只可惜美人心脈已斷,但見天上火雲轉動,她吐盡剩餘的鮮血輕輕一笑,那雪白的臂腕軟癱垂下身旁,一代佳人就此香消魂斷。
「二姐——」謝施平心中激蕩,頓足捶胸,不能自已,只懂得瘋狂地搖晃二姐的身體。喜歡的人死了,還要是自己親手所殺,到底還是意氣難平啊!
「二姐,妳不要嚇我!都怪我不好,是我⋯是我打傷我的姐姐。二姐⋯是我對不住妳,我倆才剛認識,二姐就要永遠離我而去⋯⋯都怪我不好⋯⋯」
龍菲也黯然流下眼淚。她竭力保持著理性,連忙拉開謝施平,輕聲安撫她說:「三妹,別這樣,讓二妹好好安息吧。她很累了。」正想伸手幫逝者擦拭乾淨嘴角的鮮血,順便整理一下遺容,柳月輪卻於此時悠悠醒轉。
她微微睜開睡意朦朧的眸子,稍稍掩著嘴巴打了個風騷的呵欠,頓時感覺精神爽利。
「龍姐姐?對不起,我剛剛打了個盹。」
「屍變了!」龍菲當場被她嚇得目瞪口呆。
柳月輪又道:「還有,我剛好像還沒說完。我想說的是:作為好姊妹的首要條件,妳們認為是什麼呢?」
龍菲和謝施平不曉得她想要什麼樣的答案,也不知道要對好姊妹這突而其來的屍變該當作何反應。二人心情尚未平復,眼中的淚水此時已奪眶而出,汨汨而下。
柳月輪站起身子,兩手叉著小蠻腰,說話的中氣十足,神采奕奕,「不就是要互相包容體諒嗎?要是我做了什麼對不住妳們的事,妳們都會原諒我,對不?就如剛才我也非常大方的原諒妳們一樣。妳們互相毆鬥,差點把我活活打死了,可我也沒跟妳們計較。」
龍菲慢慢、慢慢地開始弄懂了,只見她緊緊攥住顫抖的拳頭,喃喃道:「二妹⋯妳⋯⋯真的好可惡⋯⋯」
「龍姐姐,妳先別說話嘛⋯⋯」柳月輪舉指近唇,向龍菲打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她甦醒過來以後笑意嫣然,雪白的兩頰透出迷人的紅暈,渾無半分受傷之態,只見她輕輕揮動手指,朝著龍菲眉額上那個以血劃成的花鈿一點,指尖隨即透發出一圈翠綠色的光暈,令人看見目眩神搖。
絢爛的光環消退後,血花鈿也隨之而褪去。
柳月輪微笑道:「姐姐什麼也別說了。我們走吧,回陸家酒肆喝酒去。」
言訖,一道清風揚起,龍菲只感到一股澎湃的暧流自眉心直衝體內奇經八脈,當真有種說不出的舒暢和受用,當下心念一轉,盤膝而坐,結跏數息,欲將這股真氣徹底的融會貫通,納為己用。早前不知何故流失的力量亦在此刻強勢回歸,她稍加發力,掌上即便燃起一道赤色火焰,正是她一直引以為傲的三昧神火,其勢猛烈猶勝從前,不由得心𥚃忖道:
「奇怪了⋯我長期修練三昧神火累積的內傷隱患,怎會一下子就好了起來?想必是二妹察覺到我的內傷發作,倘若再強行使出三昧神火,必遭自焚,所以才果斷出手封住我的真氣。她的本領到底還有多高強啊?」
龍菲想得出神之際,又覺一絲甜蜜暖意正在心窩中湧動,既有七分像似備受親人關愛的溫馨,又有三分似是初戀少女的春心悸動,反正她就是說不出這是那一種感覺,只知道現在滿腦子便只有這個本領高深莫測、行為古怪荒誕的二妹。
「這妹子與我素昧平生,非親非故,卻和我一見如故。一個纖纖女子,竟不惜以身體為我擋刀,還治好了我的內傷。龍菲啊龍菲,一生人中能有這樣一個好妹妹,夫復何求!妳就別再胡思亂想了。」
可她想著想著,還是不由自主的想入非非。
謝施平望向晴嵐和時雨,方省起這兩個侍女一路以來都盡顯一副漠然不應、愛理不理的態度,就連柳月輪剛才隕命的一剎那都不曾哭過半聲,簡直去到有點近乎涼薄的境界。這不是太奇怪了嗎?
時雨終於禁不住縱聲大笑,道:「二位娘子都被我家姑娘作弄了。」
晴嵐接著說道:「請恕奴婢直言,剛才那拳的力度是絕對沒可能傷得了我家姑娘的。」
謝施平問:「妳這是什麼意思?」
時雨撇嘴笑道:「那還用多說嗎?我家姑娘跟兩位開了個大玩笑啦。」
晴嵐道:「也不能這樣說,姑娘是真心想要跟二位娘子義結金蘭的。」
謝施平仍是滿腹疑團,忙問:「可是,二姐怎會吐這麼多血的?」
晴嵐解釋道:「那只是妳們剛才沒有瞧見,她暗地裡咬破手指頭,吮了自己的血,再在妳們面前慢慢吐出來裝死罷了。」
謝施平不禁被這番話氣得瞠目結舌,可轉念一想,因為錯手誤傷喜歡的人而不斷折騰著自己的強烈悔恨,反就這樣一掃而空,頓然感到釋懷了。
此時太陽終於下山,天地昏黃,萬物朦朧,長干里中大小市集終於響起「咚咚」的打落更聲,正是黃昏日夕時,而每天晚上的夜禁時段,便在這刻正式生效。
尋常百姓都得待在家中,大街小巷均沒有人敢出來四處蹓躂,陸家酒肆卻仍燈火通明,不時還會傳出飲樂之聲,正是龍菲設下酒宴與二位義妹豪情暢飲。
滿座皆是謝氏的門客,眾人臉容謹肅,雖然也有幾個貪杯之徒,可大多只在淺斟低酌,作作樣子隨量喝點罷了。
子夜坐於席地之上,手執一面四弦秦琵琶,正忙著彈奏樂府為賓客助興。
龍菲喝得興起,仰天吟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別再沉吟了!」柳月輪忙向她舉盞敬酒,「龍姐姐來!妹妹再敬妳一盞。」
「二妹,難道我有那裡吟得不好了?」龍菲喝得滿臉酒暈,吟詩期間更連連跑調,完全沒有跟上秦琵琶的曲風節奏不說,難為子夜為她伴奏,似乎也彈得甚為尷尬。
柳月輪眯眼笑道:「沒有沒有,我只想灌醉姐姐而已,因為姐姐酒後好可愛。」
龍菲噗哧一笑,心中暗自歡喜,「既然二妹要我喝,那我喝了便是!」
謝施平也是微有醉意,一同向龍菲敬酒:「大姐姐,我倆可謂不打不相識。姐姐武功了得,想不到連吟詩也這麼一絕。來,妹妹在此敬妳一盞!」
「乾!」三人端起手中酒盞一飲而盡,豪氣干雲。
柳月輪道:「我們行酒令吧。」
龍菲打了個嗝,道:「怕妳不成!」
柳月輪掩著鼻子問:「姐姐想要行通令還是行雅令?」
龍菲放開嗓門,尖聲叫道:「就來擲煢!」從懷裡取出三顆十八面青銅搏煢向天一擲,三顆搏煢在半空中急速旋轉,發出「咻咻」暗器也似的聲音。
「搏戲女王在此,買定離手,有殺沒賠!」
「龍姐姐要偷我雞嗎?」柳月輪的聽力何等敏銳,耳朵一動,輕易辨出博煢走勢虛實,嘴角頓時勾起一抹邪魅笑意。
「糟糕!」謝施平可被這齣《千王群英會》的戲碼嚇倒了,深諳不妙,「怎麼覺得這趟好像上了賊船?」小妹子終歸還是小妹子,入世未深,又怎鬥得過兩個坑人精?
這趟她被坑得慘了。每次受罰,浮一大白,很快便又吐又嘔,不需多時,已成為了今晚第一個醉倒的酒魂,最終得被幾個婢女橫著抬回家去。
柳月輪輕嗤一聲,道:「沒用的傢伙⋯⋯」刻下便成了龍虎爭鬥之局,雙方又再度斗酒三百回合,互有輸贏,各自灌了三石酒水。
謝氏門客雖只隔岸觀火,卻無不看傻了眼,人人暗自驚嘆這二女的酒量驚人。
不到半晌,輪到龍菲先後嘔吐三次,又如廁三次,而且逐漸不勝酒力,腳步浮浮,就連擲煢也開始連連失誤。
反觀柳月輪,談笑自若,媚態依然,連茅廁也沒去過一趟,彷彿不屬凡人一流。
此女每灌下一石酒水,身邊便會彌漫著輕紗似的薄霧,宛然氤氳繚繞的仙女塑像,神聖不可侵犯。
龍菲直看得怦然心動,如醉如夢,傻呼呼的笑道:「二妹莫非是天上的神仙?」
柳月輪甜甜一笑道:「子曰:『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姐姐自己擲煢太爛了吧,輸我就輸我,理當痛定思痛回去好好修練才是,切忌怪力亂神。」
龍菲嘻嘻的笑道:「怎麼了?才誇妳兩句,就臭美啦。」
柳月輪一手提起個大酒壇,「那麼我們再來斗酒啊,敢不敢?」
龍菲擊案叫道:「有我詩賦女王在此,我們便來比試吟詩,且看誰怕誰!」
柳月輪嘟著嘴道:「又吟?不要再為難子夜姑娘了。」
龍菲不甘放棄,還特意向子夜點唱,「子夜姑娘,請給我彈奏一曲《鳳求凰》!」
「姐,求妳別再吟了。再這樣吟下去,恐怕連鬼神都得敬妳而遠之。」
「二妹,我有那裡吟得不好了?」
「總之不要再吟了行嗎?我們繼續擲煢吧,要麼投壺也行。」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龍菲漠視旁人感受繼續跑調,吟唱的同時還借醉湊向人家唇邊,嘟起嘴來想要玩親親,眼看便能一親美人芳澤,柳月輪卻在這間不容髮的距離下把臉稍微轉開,只讓她輕吻自己的鬢角和笑渦。
「嘔——」
不知龍菲是否太興奮之故,突然酒氣攻心,幸好她及時把嘔吐物咕嚕咕嚕的咽回腹中,沒有吐在美人身上。
柳月輪惱道:「姐姐好嘔心!妳要吐就儘管吐出來吧,何必咕嚕咕嚕的咽回下去,傷及脾胃,妳在耍帥嗎?」
「嘔——」龍菲縱然酒量驚人,但經歷連番鏖戰下,終於無以為繼,醉倒在柳月輪軟玉溫香的懷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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