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暢通無阻,沿途沒有遇到擠塞,大概一小時十分鐘的車程,我便順利地離開了新界,重返市區,來到柏景灣巴士總站。
我拉低了帽子,踏出車廂,繼而步向附近的的士站,登上了停泊最前的「紅的」,便吩咐司機朝油麻地方向開車進發。
油麻地與旺角距離不遠,論車費,當然有更便宜的選擇。然而,轉乘地鐵的風險很高,監控位置多不勝數;小巴班次又很疏落,難以預算時間;徒步前行,拋頭露面,更是不智。因此,快速思考過後,還是在車站內避過攝錄鏡頭、快步登上的士出發比較安全。
司機十分趕時間,多半是急著做下一位乘客的生意,一路踏盡油門,風馳電掣的,在我屁股還未把座椅坐暖的時候,車子已經來到廟街停下了。
我付錢下車,看了腕錶一眼,此時正是下午一時十一分,油麻地街頭上人來人往,車道旁邊停泊了幾輛貨車,有紋身大漢正從貨櫃中搬出紙皮箱,手腳並用地抬到角鐵手推車上去。街道兩邊洋樓、唐樓林立,抬頭去看,所見的都是一面又一面的霓虹燈廣告招牌、掛滿衣服的殘舊晾衣架和一台台井然有序、如同積木方塊似的冷氣機機箱。
前行數十步,很快便瞧見白底黑字的「金名記餐室」招牌,不醒目也不顯眼,跟街上其他店鋪掛著或金或紅的招牌比起,只有了無生氣、等待關門大吉的感覺。
金名記餐室是一間歷史悠久的舊式茶餐廳,位於廟街街角處的一座唐樓之中,全店一共兩層樓,店內的裝潢十分古舊,不論牆壁、支柱還是地板,一律都鋪上了或紅或綠的紙皮石,保留了香港五、六十年代的傳統色彩。
除此以外,「金名記」裡最具標誌性的莫過於就是二樓的窗戶。其綠色的鐵製窗框,以及那藍、黃色相間的玻璃窗,由開店至今經歷了六十多年的歲月,卻是從沒改變,直教客人彷彿置身於昔日粵語殘片中的香港。
我雙手插袋,慢步來到店前。從玻璃門外看進去,除了收銀的伙計以外,一樓並無半個食客的蹤影,也是店內慣常的規矩,伙計們往往迎接客人,都會先請他們到二樓雅座就坐。
我推門走進店裡,入口旁邊站著一位中等身形的短髮青年,正是收銀員子朗,他就跟平日一樣,伏在櫃台上的一部老式收銀機背後,低著頭在按手機,也沒有看我一眼,只是隨意地拋下了一句︰「食飯去樓上。」
我笑了笑,沒有理會他,逕自朝餐廳角落處的樓梯走去,逐步登上二樓。
二樓一共有二十多枱座席,當中有卡座、圓桌,亦有小方桌,放眼環視一周,但見佔了半數已坐滿了食客,卻無半張熟悉的面孔。我便安心下來,隨手在旁邊的水吧取過了一杯熱茶,邁步至倚著黃、藍相間玻璃窗戶的一個雙人卡位座前,一聲不發地坐下,悠然地喝茶。
環顧二樓,只見白色的卡位座和玻璃面餐桌滿是污垢,餐椅上的藍花椅背套早已褪色,頭上四面大吊扇的扇葉都黏著厚厚的灰塵;凌亂骯髒的水吧後是廚房的入口,內裡不斷傳出陣陣煎炒的聲音及食物的香氣,兩名伙計從中進進出出,把盛著飯餸的碗碟粗魯地拋在客人的桌上。
店內的一切事物都沒有變改,老舊的由得繼續老舊,粗野的亦是一如既往地粗野下去。
這裡的員工向來都是這樣的工作態度,人人敷衍了事,只求快捷簡單,從不講禮貌,除了點菜、捧餐和收錢以外,其餘的顧客要求通常也要三催四請,終究還是食客自便。不過,熟悉的顧客自有共鳴,來這裡吃的不是食物也不是服務,卻是相熟多年的舊情懷。
我固然算是這店的熟客,惟今天一直戴著墨鏡和帽子,伙計們暫時還沒有把我認出來。
負責捧餐、點餐的伙計有兩人,一高一矮,分別是「鼻屎程」和「口水賢」;主理清潔和打雜的是個患有唐氏綜合症的胖子,人人叫他阿泉,常常被「鼻屎程」欺負;而這裡的老闆則是一位叫「大天哥」的年長大叔,雖然平日不常在店內現身,卻與我們認識多年,跟阿頭更是十分熟稔,牆上張貼著的餐牌,全都是出自他的手筆,字字剛健有力,瀟灑秀麗,惋若鐵畫銀鉤。
此時店裡不見鼻屎程的蹤影,多半是到了樓下的後巷去抽煙,阿泉正在卡位座旁邊的通道間自顧自地拖地打掃,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而口水賢則在朗聲跟女朋友通電話,粗口橫飛的,似乎在吵架。正當伙計們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情時,大天哥卻在忙著為客人點餐,但因為耳朵不靈光,總是不斷在反問客人,嘮嘮叨叨的,實在叫人心煩。
看過了各人的臉孔後,我隨手在對座的空椅上撿起了一份報紙,端在面前,假裝閱讀。
「你次次都係要攞返件事嚟講,我唔該你啦,唔好再提埋啲N年前嘅事,一件事還一件事!你……喂,你聽住!我未講完!收爹啦你講到自己好似好委屈咁,我都未出聲啊!你以為自己係邊Q個啊?喂……頂你,你畢少陣啦好唔好?夜喇,收……」口水賢連珠炮地吵個不停,壓根兒沒有把旁人放在眼內,彷彿全店裡的人也得要聽他說故事似的。
不一會兒,有人來到我身旁,靜靜地說︰「你手上的報紙是昨天的……」
我沒有看他一眼,毫不在乎地回應︰「沒關係。」
那人以沙啞的嗓子繼續說︰「你知道嗎?很多人在找你。」
我別個臉去,透過墨鏡的鏡片凝望大天哥,笑了一笑。
這位頭髮稀疏,身材矮小,穿著老舊釣魚背心的老傢伙也報以一笑,悄聲在我耳邊留下一句︰「萬事小心。」接著便弓著腰,緩緩地轉身,將要離開。
怎料他卻沒有起步,反由得身子在原地轉了一圈,繼而順勢出掌,作勢朝我臉上打來。
這一掌來得順如流水,看似全不著意地打出,而動作卻又實在太流暢,力量順從旋身而出,且落點準確,不經不覺已來到我的額前……
我及時提肘架起右臂,隨便使出了一式「膀手」,抵住了大天哥的手掌,其掌拍前臂時,只覺對方軟綿無力,根本沒有來勁可言。
「小武癡,這次我留手,你走運,下次當心啦!」大天哥呵呵地笑著輕拍我的手臂,我遂甩開他的手,沒好氣地回答說︰「大武癡,這遊戲你每次見面都跟我玩,不厭嗎?」
大天哥聽力不好,沒有聽清楚我的話,只是擺了擺手,便笑嘻嘻地慢慢走回廚房去。
大天哥就是這樣的一個老頭,老是在裝聾賣傻,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是在認真,什麼時候是在開玩笑。
因他聽說我曾經習武,遂每次遇見我時,也會乘機試探我的功夫,作為一種打招呼的方式。然而,他年紀都不輕了,我也從不知曉他有沒有武功的底子,有時還真怕會弄傷他,往往唯有敷衍地擋擋他便是。
話雖如此,大天哥卻不完全是個傻呼呼的老頭,他同時亦是個很易相處的老闆。
過去我們經常在「金名記」內吃飯,談話之間亦難免會提起公事來,大天哥平日跟我們搭訕,固然也聽過不少警隊的事情,只是他素來識趣得體,從不加以過問,也不會將事情放在心上或外傳開去,適當時便會「失聰」起來,笑哈哈地搔搔耳朵,回去工作。
「跳樓?你夠薑先算啦,又畏高又呢樣嗰樣!話時話,你唔好話跳就跳啊,同下面街坊單聲先,費事紮親人啊……」口水賢依然在放聲講電話,口沒遮攔,說話毫無餘地。
正當此時,餐廳末端的梯間傳來沉甸甸的腳步之聲,有人正步上二樓,只聽得大天哥在水吧叫嚷︰「喂,強仔,放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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