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聲音是竹杖篤篤頓在石板路上,帶著一點空洞的回音。
滅寂立時驚醒,喘著氣,待要舉起右臂上的刀,用力一掙,鐵鍊鋃鐺作響,扯住那把長刀,他又用左手往四周摸了摸,微涼的石床草蓆,一旁放著的是空的藥碗。他鬆了口氣,氣息又慢慢地緩了下來。他反覆在心中念著這是少林,已不在孤獨谷內,這時那帶著竹杖上山來的人已經到了。
茅屋的門咿咿呀呀地開了,正是苦咸。苦咸已年過八十,穿著木蘭色染淨的僧掛,身材矮小,臉孔圓潤祥和,眼睛總是半睜著,微微向上彎,帶著半分笑意。他做什麼都慢慢的,也不說話,把外衣掛在門背上,又升起了火爐,慢悠悠的從衣帶裡拆出一個用白布包著的包裹,一點一點解開繫繩。裡面放著兩個紗袋,各裝著不同的藥草;還有一個用棉布包著的,苦咸打開一看,裡面平放著幾隻乾癟的水蛭,對著火光一看,表面隱約有些五彩反光,顯然不是尋常水蛭。
苦咸拿起那些水蛭,眼裡透出一股子孩童般的驚奇,呵呵笑了幾聲,又嘆了口氣道:「哎喲,造孽唷......」口中念了兩聲佛,就把水蛭輾碎了放在碗中,再將藥草包扔進鍋裡放在爐上燉。
爐火劈劈啪啪的聲音在滅寂耳中放大數百倍,像是鞭炮在耳邊炸,他全身又悄悄繃了起來,苦咸一眼瞥了過來,手上拿著念珠,低聲念著經,誦經聲中他總算放開了左手緊握的拳頭,右手也不再繃著鐵鍊。
他正要開口,就聽見苦咸停了誦經,道:「為師此番出了寺廟,見到你那閔家的小朋友啦。他過得挺好,原本為師想著遠遠地看他一眼就好,沒想到他隔了幾百丈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罡兒看起來沒怎麼管他,他也行得正,呵呵。」
他見滅寂仍沉默地坐在床上,嘆氣道:「滅寂啊,為師說這些,你也該明白為師的一番苦心。」
滅寂開了口,聲音依然淡淡的:「滅寂明白。只是滅寂已經答應過閔崇為他驅馳,不論生死。」
苦咸道:「那日你揹著閔家那孩子和罡兒上了少室山,眼不能視,周身幾乎被毒藥麻痺,胸肺之中都是積血,從頭頂到腳底,沒有一處不受傷的,沒人知道你怎麼來的少林。你知道罡兒帶著的狂病除了養大他的少林外再沒別處敢收,救了他一命......」他又嘆了口氣:「罡兒,罡兒,雖出了少林的門牆,但原來集字輩也只剩了他一個。」
滅寂聲音頓時冷了:「那日沒有閔崇,我們三個都要死。白罡卻想殺他。天下除了少林,又有誰能收了一代蠱王而能忍住不用他來做惡?我救白罡不過順手為之,」他語氣又沉了下去,道:「我原不是什麼好人。」
那爐子上的藥滾得火燙,氣味隨著蒸氣散在房裡,暖洋洋的,讓人昏昏欲睡。苦咸溫和低沉的聲音混在裡頭,自從他收了滅寂為徒,每日總會來別院坐上一陣,有時講經,有時與他話話家常,或說些山下的趣事,或說些過去少林派內的故事。
苦咸又說了一陣,總是讓他放下過去,重新做人云云。滅寂偶爾應答幾句,多半時間總是沉默。他過慣了啞巴日子,那張口也不輕易開。他心中還是十分尊敬苦咸的,當以狂人之姿行走江湖,他也遇過許多道貌岸然的高僧、善人,那些人總稱他妖魔鬼怪,倫理道德說的好大道理,他聽著厭煩,又只能假裝耳聾,等到宮主令到,便迫不及待的通通斬了;然而苦咸即便對他說上兩三時辰的佛,反而使得他心漸漸靜了下來,外界的干擾也不那麼令人難受。在梟宮時,宮主便親口對他說過非不得已不得殺傷少林中人,那時他初出茅廬,滿腔激憤,心中除了照養他長大的師父以外世間沒一人該活,眼下與苦咸生活了五年,脾氣竟漸漸被磨沒了,只覺得少林僧確實心地慈悲寬厚,梟宮不願得罪確實有其道理。
苦咸說完了話,先把水蛭粉末給滅寂吞了,又端起爐上的藥倒到床邊的藥碗裡,道:「這藥是閔家孩子送來的,那藥材一看就不是尋常事物,他費心了。」又嘆氣道:「閔家孩子深諳藥理之道,只是這藥材越是珍奇,越是沾上了殺傷眾生的業障。滅寂,孽已經造了,死者也不能復生,你的這條命分量不輕,又身懷絕藝,在何處不能行俠仗義,造福人間?又何必在這裡消磨大好時光?你已經是我少林弟子,江湖上無人會再來尋你的仇,滅寂滅寂,《維摩詰經》云『法常寂然,滅諸相故』,你平生最受外務所苦,唯有內心寂靜可解。」
滅寂靜靜喝完了藥,藥碗一擺,不發一語,苦咸伸手為他搭了搭脈,感覺他脈象沉穩有力,功力或許更甚於作為狂人時外人的估計,顯然在這五年期間,閔崇每月送上山的藥物不只解了毒,更有大補之效。當日閔崇下山時曾說六年之內,能讓命懸一線的狂人再造顛峰,果然不是大話。他又勸了幾句,聽見遠方傳來早課的罄聲,為滅寂把鐵鍊放長了些,方便他日間活動,搖了搖頭走了。
滅寂左手一揮,滅了火爐,坐挺身子運功。此時湯藥剛入肚,正是運功的大好時機。他總歸還是梟宮出身,而眾人皆以為他不但瞎且又聾又啞,於是什麼機密都在他跟前直接演示。他練了一手指尖探墨的識字法子,又耳聽八方,各種梟宮至學都強記硬背了七七八八,每日吃著閔崇配好的藥,心中便明白了他存的是什麼心思。
他的毒一年前就解了個乾淨,之後就是換著法子助他提升功力。他親身體驗到了蠱王出世那刻渾身的戾氣和刻骨銘心的仇恨,他既然已經將命給了閔崇,這便是要他為那復仇之路做好準備。閔崇性急,救人也是,殺人也是。他還沒見過他殺人,但那日子應該也不遠了。他們只在蠱洞中扶持了一個月,然而生死關頭的數天交情便抵得上太平日子的數年,彼此的個性都摸得通透。
他運功運了幾個周天,但覺經脈暢通,漸漸有了拓寬的趨勢,他周身功力性屬陰寒,身上凝了薄薄一層露水,隱隱發出絲絲白霧。數個時辰過去,右臂長刀上隱隱約約結了一層霜,他才站起身來,拖著鎖鏈輕輕挽了一個刀花,正是騰蛇十七劍的起手式。
這十七劍中第一劍極慢,取騰蛇甦醒之式,爾後越來越快,刀光炫流翻轉,猶如火光流溢。騰蛇十七劍原是武門絕技,搭配其火性內功,始將開來熱氣四散,當真如夾帶著火焰騰雲駕霧一般。然而滅寂刀上透著絲絲涼意,使刀時所到之處溫度驟降,霧氣凝結為霜,順著刀勁爆裂開來,另有一種壯觀。
鑄在右臂上的長刀在他十一歲斷臂後便接上了,對滅寂而言比原本的右手還要更熟悉些。他感受著刀面劃過空氣的震動,發現自己除了功力小進,對周圍的知覺似乎也更敏銳了些。
他舒了口長氣,摸到水盆梳洗一番,正要到屋外打水,忽然聽見外頭由遠而近的交談。他認得年輕些的聲音正是道字輩中最年輕的道禎,大約十多歲年紀,從小就在少林寺出了家,從未踏出少室山一步,還保有孩童般的天真爛漫。另一個聲音卻已經步入中年,有些粗嘎,腳步聲清脆,顯然不是穿著僧鞋,而是硬鞋底的皮靴一類。
「......嚴施主,這裡是少林別院,照理來說不該由此處上山......」道禎說道,聲音帶有一絲遲疑。而那姓嚴的中年人語氣和善道:「藥神宗素來與少林交好,只不過當日孤獨谷一戰大傷元氣,現在才整頓得宜,上山拜見方丈大師。藥神宗眼下實在是無比脆弱,不敢高調上山,才走了小路,還請小師父多多體諒。」
滅寂聽見藥神宗三字,心中疑惑道:難道藥神宗除了閔崇以外仍有生還者?他想過藥神宗中姓嚴的厲害人物,便只有副宗主嚴杞,但白罡明明稱嚴杞死在小寒鴉手上,怎麼又活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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