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唯墨回到隔著幾條街的景澤身旁,倒楣的獸醫先生至今仍昏迷不醒,甚至還有些低燒……她這才想到剛才因為大樓又掉落碎塊,緊張得忘了要先替景澤更換濕衣,結果現在害景澤受涼發燒……
三條從景澤的襯衫領口爬了出來,像是讀懂了羅唯墨臉上尷尬又愧疚的神情,連忙安慰:『別擔心,景醫生還有心跳呢!』
羅唯墨苦悶地笑了笑,紅中不在,她沒辦法以一人之力將景澤扛回火堆那邊,現在也只能先想辦法給景澤先換身乾淨的衣服了。
她看了一眼附近的建築,八層樓以下的建築大概都不能指望了,所以她只能將目光放在那些高於八樓的建築上。只是雖然海灣鎮是個熱鬧的海港都市,可是真正發達起來也不過是十年前的事情,絕大多數的建築都還是二、三十年甚至是五十幾年的老建築,高樓並不多,但所幸景澤昏睡之處的附近就有那麼一棟。
要跑回路途遙遠又崎嶇的火堆邊太過耗時,她還不如就近探索。
「三條,我去那邊那棟大樓找看看有沒有可以用的衣物,妳幫我照顧一下景醫生喔。」
三條轉眼就鑽回了景澤的襯衫裡頭,讓羅唯墨不由得多看了男人微微有些起伏的胸口處一眼,一邊告訴自己三條這是在監測景醫生的心跳,一邊又忍不住覺得三條這算不算性騷擾呢……?
拋開這些問題,羅唯墨快步跑向不遠處的大樓。她試圖透過周遭建築辨認四周原本位於城鎮內的區域,很快就認出了這棟大樓是近幾年新蓋好的,採用了耐震建材與設計的一棟辦公大樓。只是本來華美精緻的建築因為海嘯的來襲,裡裡外外都是一片狼藉,儘管建築整體沒有太多損傷,但內部的裝潢卻是毀得一踏塗地,甚至還有輛轎車翻倒在大樓大廳裡面,很顯然是在海嘯當時被沖進來的產物。四周地板上殘破的裝潢與泥濘混雜著殘留的海水,使裡頭瀰漫著一種海水特有的腥氣。
儘管羅唯墨不知道能不能在這棟辦公大樓找到她需要的東西,但事態緊急,她也只能祈禱在比較高樓層工作的員工有人不小心遺落一兩件衣服,若是有少許的水和物資那就更好了。
她走近大樓內部,海水才退去不久,淤泥覆蓋了本來平整光潔的地面,在走過時留下了一連串的腳印,只餘腳步聲迴響的寬敞空間安靜得讓人有些發悚。
唯一讓羅唯墨慶幸得是,地震發生當時似乎正處深夜,這棟辦公大樓應該沒有職員留守加班,這或許是她沒有感覺到死亡氣息的主因,只是這樣的寂靜還是令人不安。她花了點時間才找到大樓內的逃生樓梯,所幸這裡沒有被雜物擋住,就是有不少垃圾與汙漬堆積。
樓梯間裡頭也是一片混亂,羅唯墨有些寸步難行,但相較於她獨自前往火堆邊的路程,這裡顯得輕鬆許多。
因為連日來的疲累,她沒辦法一次性地衝上八樓,一路走走停停,大腿傳來酸痛疲軟的感覺,但她還是強撐起精神繼續上行。
隨著樓梯間牆壁上的樓層數字越來越大,植物的出現率也越高,或許是因為向陽性的關係,越高的樓層植物也茁壯得越好越快,越上方的樓層到最後幾乎是一片綠意,與一樓那仍是一片泥水世界的情形截然不同。
羅唯墨踩在堅韌的小草上,有種樓梯都鋪滿草皮的錯覺。
大概是只有自己在的關係,她慢慢可以感受到植物們的情緒與他們的聲音。
『長大、長大、快快長大!』
『陽光、養分、水!』
植物們的情緒直白明瞭,所求也格外單純,可放在過去這看似簡單可愛的願望,在這個植物瘋狂生長的現在,總是讓人覺得特別不安。
不知過了許久,羅唯墨終於離開海嘯襲擊的樓層,踏上了乾淨許多的第九樓。只是海嘯沒有侵襲這個樓層,地震仍在這裡留下了不少痕跡。
第九樓的逃生門微微敞開著,只留下只供一個人側身進入的空間,白色的鐵製大門爬滿了植物,也因為那些瘋狂生長的植物而卡死,無法再往後推開。
羅唯墨注意到第九樓與其他幾層樓最不一樣的地方──這裡開了不少花,各式各樣的花卉爭奇鬥艷地綻放著,滿室花香瀰漫,可羅唯墨卻被裡頭某種她始終不願意面對的無形氣息而僵住了腳步。
從這感覺看來,似乎有人死在裡面。就和上次她強行進入有人死去的房間搜刮衣物一樣,她這一次也硬著頭皮走進了安全門後的區域。
陽光明亮,她被刺得抬手擋去了大部分的陽光,等眼睛適應之後,她幾乎要以為自己穿過得是哆啦A夢的任意門,轉眼來到了一處如精靈王國一般的叢林之中。
這裡已經完全看不出辦公室的痕跡了,各種植物和藤蔓爬滿了所有可見的區域,無論是傾倒的櫃架,還是放倒的桌椅,甚至是天花板上的支架都垂落了開著小花的藤蔓。
羅唯墨的目光落在一個位在安全門不遠處一張長桌旁邊的隆起上,那看起來像是一個人捲縮的形體,只是完全被有著紅色斑紋的植物所覆蓋,無法辨別男女。可在這個人形隆起的頭顱處,卻詭異地生長著一朵豔得有些異常的紅花。
從小跟著奶奶打理花草的羅唯墨居然認不出那是什麼花種,看起來很像是龍頭花,學名在拉丁文中有猴子臉的意思,看起來像是一張猴臉,上頭還有著嘴唇的模樣,可此時這紅花生著與人類一般無二的臉型輪廓花瓣,左右又有著如同眼睛一般如鳶尾花的深色斑紋,乍看之下還真像張人臉,害羅唯墨有那麼一瞬間心跳加快了幾分。
但真正讓羅唯墨毛骨悚然的是當她一走進辦公室以後的被注視感,也是因為感覺到注視,她才會看往「視線」投來的方向,這便看到了那朵似有人面的古怪花卉。
強忍住心頭那股壓抑的感覺,羅唯墨幾次呼吸之後終於確認了那朵花似乎正觀察著自己的事實。
與其他吵鬧的植物不同,那株紅花安靜得有些異常。
羅唯墨不知道紅花有沒有危險,不敢貿然接近,便遠遠繞過,在曾經是辦公室的空間裡頭開始尋覓了起來。她撥開爬滿桌椅的植物,就想找看看有沒有一件被人遺忘的衣物,好在在不久後,她在一張翻倒的辦公椅上找到一件男士的西裝外套,若不是這件外套有大半還沒被植物「吃光」,她大概無法發現它。
只是在拿起外套以後,上頭有些地方仍冒出了頑強的植物嫩芽,為了避免這件外套成為植物的養分,羅唯墨低低說了聲「抱歉」,輕手輕腳地拔出了上頭的嫩芽,惹來小嫩芽不滿的尖叫。
儘管那聲音非常細嫩,混雜在吵鬧歡騰的植物喧鬧聲中並不是那麼明顯,但還是讓羅唯墨有些膽顫心驚。她不知道在這個動植物飛速進化的情況中,植物會不會有朝一日進化出獵捕人類的能力,好在她拔除小嫩芽後左盼右顧了會,不見其他植物有何反應,她才慢慢放下心來,將小嫩芽放到一旁辦公桌上的草皮上頭,小嫩芽很快就發出滿足的聲音,不再吵鬧。
辦公室很大,光是座位就有二十來個,羅唯墨避開人形隆起的那區,在其他地方探索。就和許多單機遊戲一樣,玩家進到一棟建築裡頭一定會開始翻箱倒櫃,羅唯墨也終於在現實中體驗了一把遊戲主角毫無顧忌地在他人住家裡頭翻找道具的經驗。
除去有些辦公桌的抽屜因為植物生長得太過密集打不開,她耐心地打開每一個可以打開的抽屜,找到了不少還能使用的東西──諸如女性用的衛生棉、蘇打餅乾、奶茶和咖啡包、眼藥水和外傷藥膏、一雙球鞋、未拆封的輕便雨衣、化妝品、鍋碗瓢盆和攜帶式瓦斯爐……她甚至還找到了一條薄毯和一只沒有被植物侵襲的麻布束口袋背包。
看著上頭完全沒有長出小嫩芽的麻布束口袋背包,羅唯墨有些猜想,但只是暗暗將之記下等著事後再去探討,連忙將可以用到的東西都塞進背包裡頭,至於化妝品那類的東西自然是被羅唯墨扔到一旁。
辦公室裡頭什麼奇怪的東西都有,她居然還找到一盒保險套……想著保險套可以用來裝水,她也不去探討為什麼會有人在辦公室裡頭擺保險套的原因了。
最後清點時,衣物倒是找到了不少件,只是其中有幾件爬滿了植物,硬扯就直接破了個開口不能穿了。羅唯墨翻開破掉衣物的材質標籤,再對比一開始找到的那件西裝標籤,馬上就明白為何同樣是衣服,為何有得被植物吃得那麼徹底,有得則完全沒有遭到植物侵襲。
舉凡材質中有使用人造纖維的衣物幾乎都被植物吃掉了,剩下那些沒有被植物侵蝕的大多是採用天然纖維的衣物。
「植物真得可以將化學產物或者說人造產物當作養分了嗎?」羅唯墨撫摸著西裝的衣料,若有所思。
除了這些之外,這些植物還進化成可以「吃」些什麼東西了呢?
忽然一個想法竄過腦海,讓羅唯墨猛地看向暫放著詭異紅花的那處地方,她看著那朵不知何時面朝她的紅花,頭皮一瞬間麻了起來。
那朵花,明明之前不是對著這個方向的。
這感覺真得讓人很不舒服,羅唯墨決定盡快離開這裡,然後她真得發現那朵花真得一直面對自己所在的方向,就好像擁有自己的獨立意識一樣。
隱約猜到了這朵花生長的養分為何,她更是不想再多待上一會。
這時,一道男聲清晰地在吵雜的植物喧鬧聲中傳了過來。
『妳……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羅唯墨遽然抬頭,錯愕地看著聲音來處──那朵詭異的紅花。
『抱歉,我的意識有些混亂,我只記得發生地震了,然後……然後就沒了。我不記得我是誰,我為什麼會在這裡,以後又要朝哪裡去。妳聽得到我的聲音對吧?可以告訴我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你、你──」羅唯墨有些結巴,她在聽清楚是那朵花在「說話」時,差點沒嚇得奪門而出。她磕磕巴巴地詢問:「你有自己的意識?」
『應該吧,因為我會思考,這應該是有自我意識的表示?』紅花的音調有些疑惑,似乎自己也不太肯定。
羅唯墨不知該如何開口,她細細品味紅花說的話,忍不住低頭看了看紅花根處的人形隆起,一個可怕的猜測閃過腦海,但她不敢去深究,只是反問:「你覺得你是什麼……」她硬生生將「東西」一詞吞回肚子裡頭,改口道:「你覺得你是誰?」
紅花輕輕晃了晃,戰戰兢兢地回答:『我是……一朵花嗎?』
羅唯墨不知怎地鬆了一口氣,「是啊,你是一朵花。」
『但我怎麼覺得我曾經也和妳一樣呢?我似乎……曾經是個人……』
紅花的話就像某種恐怖劇情的開端一樣,讓羅唯墨聞言之餘下意識地邁開了雙腿,用百米奔跑的速度衝下了樓梯。
她不敢去深思紅花話語中的意思,若真是如此,那實在是太可怕了。
如果每一個死去的人身上都會綻放那種花朵,而花朵又依稀擁有死者生前的記憶,這究竟算是一種禁箍還是新生呢?
狼狽地離開大樓,羅唯墨跑得滿臉通紅,可心裡卻因為見到紅花以及紅花說的話而又冷又驚又怕。
她神色倉皇地回到昏睡的景澤身旁,疲憊地將身上揹著抱著的東西一股腦地扔到地面,踉蹌地坐倒在男人身旁。
三條自景澤領口爬了出來,馬上就察覺到羅唯墨的情緒不太對勁。
『小唯,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羅唯墨喘著氣詢問:「三條,妳有看過那種從人類屍體上開出的花嗎?」
『哦,那種花啊……』三條眨了眨眼睛,從語氣聽來她似乎知道那種花。她有些躊躇地詢問:『小唯,妳想問什麼?』
「你、你們知道那種花……」羅唯墨忽然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是要問知道那種花似乎擁有自我意識和以前身為人的思維和想法?還是要問那些花究竟是那個死去的人新生的姿態?又或是那真得只是一朵花,只是因為生長於人類的血肉之中,所以也吸收了死者的一些特質和身為人的意識?
三條不知道羅唯墨想問的事情,但她憑著對羅唯墨的了解,猜到了她為什麼會這樣失魂落魄的原因。
『小唯……妳是不是聽到那些紅花和妳說話了?』她有些小心翼翼,『我知道妳以前就隱約聽得見植物的聲音,在地震之後妳連我們說得話都能聽明白了,現在能夠聽清楚植物說話我並不意外。……就是發生什麼事情了?』
「那些花──似乎、似乎擁有自己的思維?剛剛我看到的那朵,他說,他覺得自己以前好像也曾經是個人……」羅唯墨不想讓自己陷入驚惶之中,她開始整理從辦公大樓帶回來的東西,拿出一件男用運動襯衫和短褲還有那件西裝,轉頭開始扒起了景澤身上的濕衣服。
她此時因為過度震驚而忘了矜持和害羞,費了不少力氣將景澤拖得只剩下一件貼身衣物,然後木然地替他換上從辦公大樓找到的衣褲,最後替他蓋上西裝外套,用薄毯包住了他的頭,讓他依然濕冷的腦袋不至於因為吹風而加重病情。
做完這些,她居然對景澤的身體完全沒個印象,是黑是白是壯是瘦都沒有注意,實在是紅花說的話帶來的衝擊太大,讓她像個機器人一樣麻木地完成了替景澤更衣的任務。
在她呆愣地替景澤更衣時,三條已經透過小伙伴之間的意識頻道將羅唯墨的恐懼說給了在另一側休息的一筒知道。
『一筒,怎麼辦?妳覺得我們該說實話嗎?』
『說啊!不說小唯以後知道不也是還要再經歷一次震驚錯愕嗎?不如就一次讓她明白吧。』在三條腦中響起的一筒聲音有些冷漠,她繼續說:『如果她知道了會因此疏遠我們,那我們也可以替自己想想後路了。』
『小唯不會的。』三條認真地回答,她抬頭看著滿面不安倉皇的羅唯墨,咬牙開口說出了更令人駭然的真相:『小唯,我們可以透過吃那些從人類血肉中長出來的花進化。』
就像一個食物鏈一樣,只是從前人類絕大多數時間佔據著食物鏈的頂端,可在地震之後,一切都反過來了。死去的人不僅僅能夠餵養那些經過初次變異後的動物,從屍體上長出的花更能帶給動物進化的契機。
羅唯墨錯愕地瞪大了眼睛,她不可置信地看著爬在自己膝蓋上的豹紋守宮,張口想問詢問三條有沒有吃過那種花,但轉念一想,人死了就死了,那花就算擁有生前的意識會思考又如何?至少、至少──不是透過直接吃人來進化就好了……
但她還是把心中的疑慮問出口來:「三條,妳有吃過嗎?我是說,那種花。」
『沒有,我只有經歷過地震之後第一次的自然進化,還沒有吃過花進行第二次的進化……但一筒吃過三次了,大四喜至少超過五次,紅中有吃過一次。』三條有些惴惴不安,聲音帶著幾分小心,軟軟地詢問:『小唯,會害怕嗎?』
羅唯墨只覺得心頭一片平靜。她看著三條水汪汪的眼睛,終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三條的小腦袋。
「雖然有些震驚,但我知道這只是天道循環,或許這一次地震之後動植物的變異,是大地媽媽想要讓人類體驗一番身處食物鏈最底端的感受吧。也許,這是大地媽媽對人類的懲罰?」
讓人類好好體驗自己曾經在大地和動物身上施以的殘忍。
儘管她對紅花非常排斥,但也知道如果有必要的話,她的動物夥伴會毫不猶豫地吞下紅花藉此得到進化的機會。她不願阻止,也不想阻止,只希望若有朝一日自己死了,身上開出紅花,那花若是擁有意識和她的記憶,她會希望把自己吃掉得是自己的動物家人。
冷靜一段時間以後,羅唯墨重新起身。
「三條,你們永遠是我的家人。我要回去一筒那邊繼續製作木筏了,景醫生就繼續麻煩妳了。」她將從辦公大樓裡找到的物資全都放在景澤身旁,至少讓他醒來以後有水有餅乾吃。隨後又將從旁邊拖拉了些殘骸和木板過來,做了一個簡單的遮風布棚,在檢查景澤的生命徵象一切完好,就是體溫有點高以後,她就算再擔心他,也不得不先以大樓裡的倖存者為優先。
只要有倖存者過來,她就可以讓人過來照顧景澤了。
『小唯,妳也永遠是我們的家人。』三條用著堅定的語氣如是說著。
羅唯墨回了一抹燦爛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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