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那位中年男性在看到羅唯墨回來以後,臉上露出譏諷的笑容來。他沒有主動與羅唯墨交流,而是一直用這樣的笑容目送其他人將燃油送上木筏,語氣冷硬地說:「一路順風啊。」
一旁的斯文男人趕緊扮白臉,「李先生、景先生,還有這位小姐,請一定要平安回來。」
其實對李奕峰三人來說,他們沒有親人待在大樓裡頭,其實根本不需要出面,可就因為沒有人要做這件事,所以他們不得不做。當然,最主要得還是不想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羅唯墨想起奶奶說過的一句話:「如果連自己的良心都對不住,那也枉為人類了。」
就在那些人放好燃油離開以後,羅唯墨這才上前,在李奕峰和景澤的目光下打開了包裹,一層一層的毛巾和布料與葉片緩慢地揭開,到最裡頭時,包裹裡的銳利物體已經劃破了最內部的好幾層。
幾片潔白的羽毛終於出現在三人的視線裡頭。
「這是什麼鳥的羽毛?」李奕峰非常驚訝。因為有了阿松的前科,他雖然沒被咬但也不敢隨意碰觸這些地震後變異了的生物產物。
「是我奶奶養的一隻大白公雞大四喜的羽毛,小心,這東西非常銳利,我覺得也許可以拿來自保,就是不知道它在水裡會不會散開。」她拿起其中一枚羽毛,期間因為一不小心被羽毛在手指上劃開了一道深深的傷口,鮮血馬上就流得滿手都是,兩個男人當場嚇了一跳。
「這也太利了吧!」
待在羅唯墨身邊好奇她在做什麼的紅中也嚇了一跳,擔憂地汪汪叫著。
景澤馬上拉住羅唯墨的手,將不久前自己幫別人治療時拿到的一截多餘的繃帶給拿了出來。「現在沒有消毒器具,妳忍一忍,我先幫妳止血。」
羅唯墨痛得五官都皺在一塊,死死咬著下唇任憑景澤替自己包紮。
儘管景澤很快就熟練地包紮完畢,但鮮紅色的血漬還是很快就染滿了繃帶。
「小唯妳……」
「快點把羽毛拿去捆一捆吧,一筒似乎有留一卷蛛絲下來,用那個綁吧,小心不要傷到手了。」羅唯墨沒給景澤開口的意思,她小心將剩下的羽毛拿出,抓著羽根,將僅有的幾片羽毛分給李奕峰和景澤,因為數量不多,羅唯墨只拿了一片,其他兩人各得兩片。
景澤知道羅唯墨有多倔強,嘆息了聲,接過羽毛,三人開始輪流使用一筒之前特別留下的一卷蛛絲將羽毛綑綁在木槳上。
揮了揮裝上羽毛的木槳,羅唯墨試著戳了戳一旁倒塌的牆壁,羽毛居然發出一聲彷彿指甲刮過黑板的噪音,就這樣刺進牆壁裡頭。
她非常驚愕,因為這只是大四喜在地震後的第一天掉落下來的羽毛,在經過許多天以後的今天,想來他的羽毛一定比一開始的羽毛更加銳利。
可惜,大四喜沒有選擇她。如果今天大四喜在的話,這一關絕對不會過得這麼艱難。
不過她的感慨也只是出現一下子就消失了,她握緊木槳的把柄,先前被羽毛劃傷的指頭仍在隱隱作痛。
「都好了嗎?那就出發吧。紅中,等等教一下五條推木筏,我們要出海了!」
「走吧!」李奕峰揮了揮手上的木槳,看著兩片白羽在陽光底下折射出淡淡的銀光,便覺得此羽無比鋒銳,本來忐忑的心奇異地安定了下來。他本來想要交代一下遺言,但想想如果老婆在的話一定會大罵他亂立死亡FLAG,便將腦袋裡想了很多遍的交代全都吞進喉嚨裡頭。
不一定會走到那一步,但如果不走一定看不到希望。而且,他也有些事情想要應證一下。
紅中熟練地趴上木筏尾部,蹬著腿緩慢的將木筏推向海中。
五條忽然嚷嚷了聲:『等我一下!』他「啪搭啪搭」地穿過泥地率先撲進海中,小小的身影居然詭異地膨脹了起來,待他出水時,他的體積變得猶如一輛腳踏車一樣,但是略矮,身後拖著一條長尾巴。
『呸呸呸,海水難喝死了……嘔。』他一邊咒罵,一邊吐出了一塊白色的晶體,那東西沉入水中,很快就消失不見。『為了完成三條妹妹的請託,就讓狂風暴雨來得更劇烈一些吧!可惜我現在最大只能到這個大小,要不然有多雄壯威武啊,唉!』
儘管羅唯墨對五條居然可以在短時間內變得那麼大感到驚奇,卻一點也不想理會五條滿是中二的發言,和另外兩人一起俐落地跳上了木筏,半蹲在一側握緊木槳,等待出發的一刻。
她的手在顫抖,腦袋裡有一個恐懼的小人在尖叫,但她沒有轉頭就走的意思。就和一筒說得一樣,人類自己的事情,自己解決。雖然她還是帶了紅中和五條,但到頭來她也還是得出些力氣,不能總是依靠自己的動物家人。
可是她從來沒有這一刻如此的感覺到自己的弱小,和一筒、紅中等獸一比,身為人類的她實在是太脆弱了。
論體力比不過紅中,論結實比不過八萬,論速度比不過三條,更別提明顯是這群小伙伴之中領導者的一筒了,她也比不過。他們之所以留下來只是因為過去的感情,但或許總有一天,他們也會走上只屬於他們的道路吧,到時她該怎麼辦呢?能聽懂動物的語言又如何?還不是把事情搞砸了。
這件事帶給羅唯墨很大的挫敗感,雖然她以前就隱約能夠感覺動物的情緒,地震後更是能與自己的小伙伴暢行無阻的溝通,自然而然便認為與動物交流是一件非常簡單輕鬆的事情,卻沒想到那條大魚狠狠給了她一擊。
如今在無法溝通的情況下,她似乎也只能按照人類自己想出來的辦法來驅趕那頭大魚了。殺死看樣子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他們能不能夠活下來才是最重要的。
雖然很有可能會死,但一想到其他小伙伴一定也可以在這個變化極大的末世裡生存得好好的,她頓時就放心了。想通了這點,似乎也沒那麼害怕了。
羅唯墨悄悄抬眼看著木筏上的另外兩人。李奕峰看著遠方,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景澤緊抿著唇,臉上罕見地浮現一抹羅唯墨過去從未見過的狠戾感。
過去獸醫先生總是清清冷冷的一副很難接近的樣子,如果不是醫術好、人又帥,他的動物醫院大概會在網路上被寫滿負評吧。羅唯墨從來沒見過他生氣的模樣,頂多就是冷冰冰的禁慾樣,可惜沒了眼鏡以後就少了以前那種斯文氣質。如今一見他這副陰狠的模樣,還真是有種驚訝感。
原來這個人也有這樣的表情啊……
意識中忽然感覺到大魚的靠近,羅唯墨見離岸差不多了,便一把打開了距離自己最近的油桶蓋子,往海水裡傾倒燃油,黑色的燃油在海面上開始擴散,景澤和李奕峰很小心地控制著木筏,使木筏與海面上漂浮的燃油盡可能地保持一段距離。
五條本身不是進化體力屬性的動物,雖然擅長游水,但推著沉重的木筏倒還是第一次,沒一會兒就累得夠嗆。
『好累,我不行了啦嗚嗚!』
「五條,撐住!魚要過來了,要不要先點燃一段?」羅唯墨一邊鼓勵五條,一邊焦急地詢問。
景澤有些猶豫,他看了一眼海面上開始延伸的燃油,現在離岸邊已經有一段距離了,很快就要進入大魚游動的較深處。
「倒完這桶就先點燃一段。」
大魚龐大的身影在不遠處的海平面下若隱若現,羅唯墨見油桶裡的黑油慢慢減少,揚聲大喊:「我要換一桶了!」
語畢,李奕峰開始飛快地向一側滑動,木筏一偏離海面燃油的附近,景澤就拿出一條沾著燃油的毛巾以打火機點燃,迅速地丟向海面的燃油處。
「轟」的一聲,熱浪轉瞬來襲,五條本身是水棲動物對這樣的熱量最為敏感,馬上就慘叫了聲,瘋狂地划著腿和尾巴,狠不得趕緊離開那個又熱又燙的區域。
羅唯墨緊接著開始傾倒第二桶燃油,她可以感覺到大魚因為海面上的火光和熱量而受到驚嚇,牠似乎從來沒感覺過這種情況,本能地感到畏懼。
大魚在恐懼,這個認知讓羅唯墨激動了起來。
「牠在害怕!我們可以利用這點加把勁把牠嚇跑!」
「有戲!那我們繼續!」李奕峰登時來勁,奮力地划動木筏,在木槳起落間可以看見槳上加裝的羽毛折射的銀色的亮光。
景澤一直在觀察四周,一邊配合著李奕峰的步調划槳,同時他也擔負著注意燃油會不會連結在一塊將燃火的那一節引來。那非常危險,因為火焰很有可能會順著不停流淌的燃油引爆整個油桶,繼而點燃船上的其他油桶。他看著海面上燃著的火光,明明是白天,卻有種光輝彷彿都被海面上的火焰吸走了的錯覺。
太令人不安了。
羅唯墨忽然站直身子,一腳踏在油桶上固定桶子,「魚要過來了!大家小心!」
景澤拿起了放在腳邊籃子裡的可樂玻璃瓶,裡頭裝著的已經不是可樂而是燃油,裡頭塞著一條毛巾,其中有大半留在外頭,上頭已經染上了燃油的顏色。
在材料不足的情況下,這是他可以想到最簡單製作的汽油彈了。
沒想到自己堂堂一位醫生居然會有幹起拿汽油彈進行攻擊的一日。
巨大的魚背破開海面,波光淋漓,這一幕卻冰涼得讓木筏上的三人無不感覺到那條大魚的龐大。之前一直遠遠地觀看,對大魚的體積大小沒有一個比較的參考,可真正面對時,李奕峰忍不住吞了口口水,羅唯墨臉色有些發白,景澤則是面無表情地看著大魚離開水面的背部。
他發現自己的視力比以前好上許多,以前還需要仰賴眼鏡,現在是無須眼鏡也能看見更遠的地方。考慮到自己的臂力,他投擲汽油彈並非用作攻擊,而是阻嚇之用。
大魚帶來的海浪一陣陣地傳了過來,再阻礙木筏前進之時,也讓海面上的燃油跟著晃蕩了起來。
景澤忽然丟出點燃的汽油彈,他使盡全力扔出,火焰在空中吞沒了整個玻璃瓶,在半空中爆了開來。大魚就像受到什麼驚嚇,忽然折返游離,但景澤知道這不是長久之計。
李奕峰這時忽然示警:「快把油桶踢下去!」
羅唯墨幾乎是在聽到示警瞬間就把還有大半桶的油桶給踹出木筏,後方傳來火焰迅速蔓延的燒灼聲,竟是先前特地分成兩節的海上燃油因為大魚先前掀起的浪濤而接在一塊,火焰飛速的順著燃油燒了過來。
「離遠一點再倒,這裡太近了。」景澤提醒。
此時已經到達一半的路程,可他們的燃油卻只剩下一桶,根本不夠延伸至大樓。但已經出海了也無法退卻,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傾倒燃油。
大魚就像忽然消失了一樣,海面逐漸平靜了下來。可羅唯墨感覺得到牠並沒有離開,而是在等待機會。她開始緊張了起來,比起之前大魚現身試探還更為緊張,這種不知牠會從哪個地方出現襲擊的感覺實在是糟糕透了。
最先注意到異常的對水流最為敏感的五條,只不過因為他實在是太累了,反應比平常慢了許多,但身為水棲動物的優勢還是讓人比其他幾人和紅中更快察覺到海底下異常的海流。
『小心,那傢伙潛到更深的海裡面去了!』
羅唯墨神情一肅,立刻轉達五條的警告。
景澤皺眉,目光越過海面往更深處看去。可惜他雖然近視不知何故恢復正常,卻依然看不見海洋更深處的情況。
「牠是打算再一次從下方衝上直接撞翻木筏嗎?」就和先前那次一樣。只是當時可能是試探,這一次則是具備著十足的攻擊性而來。
李奕峰看著越來越接近的大樓,大聲提醒:「快靠近大樓了,大家再堅持一下!」
『牠來了!』
「汪汪汪汪汪!」
五條的警告與紅中的吠叫聲同一時間響起,羅唯墨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木槳,忽然覺得腳下一晃──某個龐然大物自木筏正下方撞了上來!
還不等羅唯墨驚呼出聲,她就見海水迎面撲來,或者說她整個人直接摔進海水之中。
她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硬生生灌了幾口海水,鹹得舌頭幾乎就要失去知覺,眼睛更是被海水的鹽分刺激得又酸又澀,臉上的濕意分不清是海水還是眼淚。岸邊隱約傳來了尖叫聲,一旁景澤似乎在高喊什麼,可是她的耳朵進水了,聲音斷斷續續的聽不清楚。
羅唯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緊緊握住手中的木槳,然後拼命地划水讓自己不至於沉入水中。
在混亂之間,一陣黑暗突如其來地吞沒了她。 昏暗中,羅唯墨感覺自己的身體好像被來自四面八方沉重的力道擠壓,疼得她想要呼救卻吞進更多海水。
──被吃掉了。
這個認知才剛閃過腦海,頓時引發了一連串的情緒與身體上的各種反應。
不、我還不想死!
羅唯墨掙扎著,奈何自己好像卡在一條長長的水管中,這根水管還不停地擠壓她,就像是想要將她活活擰死一般。
她聽不見聲音,眼睛也只看到一片黑暗,唯一能感覺到的只有渾身的痛楚。不對,等等──她手上還抓著那支木槳!
只是她現在幾乎沒有移動的空間,兩隻手緊緊抓著木槳高舉過頭,她唯一能做得就是死命揮動那支木槳,期待著木槳末端綁縛著的白雞利羽可以造成大魚一些傷害。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被大魚吞入腹中的同時,那支木槳也被硬生生地折成兩截,羅唯墨死命揮舞的只是一根沒了下半段的粗劣木棍,但木棍折斷後呈現的尖銳處依然給大魚製造了不少疼痛,卻是聊勝於無。空氣慢慢被抽離,身體痛得已經開始失去知覺,如果這就是死亡的滋味……那只能說真是讓羅唯墨永生難忘。
她從來沒有感覺過人類是如此地脆弱,哪怕費盡全力掙扎也絲毫無法撼動分毫……
思緒開始飄零。
突然間,她「看」到了她自己,用一個俯瞰的視角。
那個「羅唯墨」躺在她非常熟悉的床鋪上,神情痛苦,雙眼緊閉,接著她的表情異樣地放鬆了下來,安詳得令觀看這一幕場景的羅唯墨毛骨悚然了起來。
四周變得無比安靜,下一秒忽然天搖地動,一旁焦急地守候在旁的紅中發出淒厲的吠叫,天花板倒塌,房屋傾斜,各式各樣的聲音交織在一塊,紅中也被一塊倒塌的牆面壓在底下,整棟屋子大概只剩下羅唯墨身處的床鋪勉強沒有遭到波及,但也因為屋子開始傾斜,整張床跟著滑到邊緣,就差個幾步羅唯墨就要連人大床翻出建築,摔進外頭的黑暗之中。
一團白影突然出現,撞開了搖搖欲墜的大片天花板;斑斕的身姿在半空中織起了網,緊緊地纏住四周不住滑落的磚瓦家具;被牆壁壓在其下的黯淡花斑輕而易舉地撐起了那沉重的磚牆……
屋外有漆黑的長條狀巨影在移動,烏鴉「嘎嘎」的叫聲迴盪山林,貓兒在尖嘶,狗兒在吠叫,樹林的沙然響聲,植物的竊竊私語……
還有很多很多動物,他們每一隻都在說話。
『真是沒用的傢伙!』是大四喜的聲音。
一筒高傲的說:『小唯,別死了啊。』
紅中緊張地喊著:『嗷嗷小唯不要怕紅中來了──』
『小唯。』屬於八萬的沉穩聲線。
三條用她那軟糯的聲音擔憂地哭喊:『嗚嗚,小唯!』
『小唯咿咿咿──』五條粗狂豪邁的聲音滿是憂慮焦急。
『嗯!』阿松奮力的想要甦醒過來,但最後還是陷入沉睡。
『嘎嘎嘎小唯唯唯唯唯唷唷唷唷──』
……
大家都在呼喚「小唯」。
「羅唯墨」的皮膚忽然龜裂了開來,絲絲鮮紅從中滲出,將她的身軀染得一片通紅。她異常安寧的神色再度痛苦了起來,身體蜷曲,哪怕人昏迷著,雙拳依然無意識地緊握著。
就和她現在一樣。
劇痛再度席捲全身,羅唯墨重新睜開眼睛,儘管四周依然一片昏暗,但她知道她並不孤單。
就好像要將這輩子的力氣全都用上一樣,她抓狂似的拼命揮動手中的木棍,一下又一下,狠狠地穿刺著束縛自己的血肉,拼了命的想要活下去。
外面還有家人在等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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