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未來有人知道這件事會斥責景澤自私,但景澤想到的卻是羅唯墨不久前因為其他人要求她讓紅中出海那時,羅唯墨喊出來的那段話。
她說,紅中他們是她的家人。
但有很多人類一直無法把動物放到和自己同樣的位置上,下意識地覺得自己高高在上。
以前網路上曾經流傳一個問題:「如果你和你的狗被困在森林裡,你必須吃了你的狗才能活下去,這樣你會吃嗎?」
這個問題看似簡單,但對許多視寵物如家人的人來說,卻是一個煎熬的抉擇。是要讓自己活下去吃掉自己猶如家人一般的愛寵,還是和自己的寵物一起努力堅持下去期待救援到來的那天?當然也可能兩者一起死去。但就算選擇前者,就算活下來也是日夜處在痛悔之中吧。
景澤知道羅奶奶和羅唯墨有多在意她們的動物家人,若要讓她們進行上面的選擇題,她們一定是選擇後者──和寵物一起努力堅持到底吧,不然就是一起死去,絕對不可能會吃掉自己寵物。
或許會有人反問:「搞不好到時候是寵物自己想活下去然後選擇吃掉主人啊?」
但景澤覺得,如果是羅奶奶或羅唯墨,比起主動吃掉自己的動物家人,她們更寧願被他們吃掉吧。身為人,所以不願被棄最後僅存的人性;但身為動物──仰賴本能活下去也不是過錯。
至少,如果要他來選的話,他也會選擇後者。
李奕峰知道羅唯墨沒有大礙,表情稍微安心了些,但他隨後長長一嘆:「阿澤,剩下的人應該很快就出來了,之後你有想過我們之後該怎麼辦嗎?我之後是想要去陶樂市找我老婆女兒,你要繼續待在海灣鎮等待救援嗎?」他看了一眼不遠處退出一段距離的岸邊,有不少人聚集在那準備駕著木筏出海,沒了那條大魚,人們的恐懼就像消失了一樣,開始有人前往接應大樓裡的人,但更多的人都在運送大樓裡的物資,發狠似地要將大樓裡可以用的東西全都搬出來。
海面上燃油的痕跡已經快要被焚燒殆盡了,但仍有火花在海面上燃燒著。
只是,殘破的大樓似乎沒打算給人類搬出所有物資的機會。
在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巨響後,不遠處的大樓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崩潰。
「不好,大樓要塌了!」
「叫那些還在大樓底下的人快點離開啊!」
「喂──快點走啊!大樓要倒了!」
尖叫與吼叫夾雜著一塊塊沉重物體掉落海中的悶響,紮根在大樓上的龐大巨木終於因為過度沉重的體積而失去了依靠。精緻華貴的大樓起先還頑強的只剝落外牆的部分,但隨著內部鋼筋一根根地裸露而出,扎實的樓身隨著那棵龐大得令人忽視的巨木傾斜時,在所有人驚駭愕然的目光下,高達二十多層的大樓就這樣轟然倒塌!
巨木與大樓落近海中,掀起巨浪拍上岸邊,頓時又惹來一群待在岸邊觀望的人們尖叫哭嚎。
景澤等人的位置距岸邊有一定距離,但還是被那拍上岸的海浪給潑得渾身濕透,羅唯墨昏睡的手術室更是直接被拍倒,還是一直守在她身旁的紅中反應敏捷地趴在她身上擋住了倒下了大片帆布和支撐的物體,她才沒有在昏睡時二度受傷。
可躺在另一頭的兩位燙傷患者運氣就沒那麼好了,儘管海浪在上岸後已經減弱了力道,但海水對於兩位身處緊急狀況的病患不但沒有能夠消炎傷口,裡頭蘊含的細菌反而可能會造成更嚴重的情況。
「好痛──好痛!」還維持意識的傷患當場痛得哀嚎出聲,他身上的皮膚已經被燙得起了大片大片的水泡,儘管浪並不大,可拍在身上還是疼得他鬼哭狼嚎。
陳木火阿公也被淋得滿身濕,見此只得慌張地指揮李奕峰趕緊將受傷的那個人帶離,可是心底卻是陣陣發冷。他知道這兩個人都沒救了,燙傷本來就極易事後感染致死,他們還被海水這樣直接淋上身……想到這點,他自然也不看好羅唯墨的情況,只得長長嘆息了聲,連忙打起精神招呼還能站穩的人趕緊離開岸邊。
人們連忙來到比較高處的地方,有的爬上附近的高樓,有個則是盡可能地遠離海岸,但大家的目光仍注視著海面上那座逐漸被海洋吞噬的建築上。
沒有人能想到大樓會倒得那麼快,這還是景澤提出警告後不到一天以內發生的事情。
曾經高高聳立的高樓大廈,如今只剩下海中的斷壁殘垣,直讓人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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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片慌亂中,日頭西落,一片昏暗的海灣鎮有幾處點燃了火堆,倖存的人們聚集在火光之前,卻只有木材燒灼時響起的嗶啵聲與浪濤的聲響,偶爾會有幾聲鳥鳴從遠處的山林傳出,但更多的卻是寂靜。少了許多這個時節應有的蟲鳴蟬語與城鎮的燈火光亮和熱鬧喧騰,此時的海灣鎮就像一座鬼城一樣,空寂的讓人覺得可怕。
「媽媽,我肚子餓……」一個還年幼的小男孩被媽媽抱在懷裡,委屈的摸著自己扁扁的小肚子。他能夠感覺到大人之間的氣氛不對,不敢大聲的說,只能跟自己的母親小小聲地說。
孩子的母親抹了一把心酸淚,仰頭詢問火堆旁的其他倖存者:「抱歉,請問……可以給我的小孩一點東西吃嗎?他從下午就都沒吃東西了,拜託……」
人群開始小聲議論了起來,有人無動於衷,但也有人心疼孩子,塞了一包吃了一半的洋芋片給這位出聲詢問的婦女。
「哇,洋芋片!」小男孩開心地吃起「晚餐」,卻不知道這東西可能是別人明天一整天的三餐。
哪怕天空掛滿了燦爛的星辰,但地面上的人們卻絲毫沒有任何欣賞的意思,反而對未來充斥了茫然與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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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處火堆前,陳木火正就著搖曳的火光替老友的孫兒張浩宇換藥。
張浩宇在知道自己爺爺沒能撐過地震後那異常的疾病時,痛哭了一段時間,但好在他和陳木火阿公也算是老熟人了,陳木火阿公家人遠在他鄉不得見,張浩宇因為父母離異後又各自有了新的婚姻,在兩邊都不待見的情況下就被送到鄉下阿公這裡養著了,卻沒想到阿公居然走了……好在陳木火也算是看著他長大的,從小把他當半個孫子照顧,這才沒讓張浩宇在失去自家阿公的悲痛中自我放逐。
「嘶、嘶──阿公,好痛!輕一點啦!」哪怕少年壓低了嗓音,但他的慘呼哀叫還是被旁邊幾人聽得一清二楚。
李奕峰忍不住用憐憫同情外加感嘆的眼神看著他,「現在的年輕人真不耐痛,小羅一個女孩子都沒吭一聲了,怎麼你才換個藥就在那鬼哭狼嚎的?」
陳木火也看不慣張浩宇這個模樣,「你這死孩子,平常嗆你阿公的時候又兇又狠,還三更半夜自己偷騎車飆山路,怎麼真到受傷的時候就沒了那份跟別人打架的凶狠模樣,反而還不如一個女孩子呢!」
「那是因為我真得很痛啊!」張浩宇痛得眼淚都要噴出來了,「跟別人打架是因為氣到我都不記得痛了,但我現在又沒生氣,就痛的時候哼兩聲不行嗎!嗷,阿公!輕點!」他的聲音大到終於惹來聚集在其他火堆旁的人關注了。
景澤踏著夜色走來,手上拎著一支火把,另一手則拿著一小袋的水和糧食。他的表情非常冰冷,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眼裡的氣憤。
李奕峰眼神複雜地看著他手中那一小袋東西,嘆息了聲:「這日子……難過啊。」
大家都知道景澤不滿是為了什麼,明明今天上岸後大家馬不停蹄的各自在岸上尋找可用的物資,雖然海嘯才退去不久,但多少還是有些殘存的物資沒有被海水一塊帶離。儘管大部份的電器產品都失去了功效,但有些東西依然完好,例如罐頭、泡麵還有鋁箔保特瓶飲料一類的物資。
海灣鎮雖然不是大都市,但好歹也是有一、兩間大賣場和無數便利商店存在,海嘯過後雖然道路寸步難行,可好在沒有什麼太多的危險,從大樓離開的倖存者群聚著前往各處的店鋪賣場尋找可用的物資,雖然後來大樓塌毀,大約有五、六個人沒來得及離開,還搭上了兩位駕著木筏的倖存者性命,原本持續在進行的搜索過程也因此中斷,但還是收集了不少物資回來。
只是夜色昏暗,這物資的分配也隨著光輝的離去參雜了許多人們私心的運作,有一群人仗著他們找到最多的物資,蠻橫地掌握了分派物資的權利。至於羅唯墨之前辛苦找來的那些物資,早就被上岸的婦女們分得一乾二淨,連塊餅乾都沒剩下,事後要問也只會得到一堆敷衍的解釋。
景澤等人忙了一整天,到下午時分幾乎沒吃多少東西,好不容易和李奕峰搬來一些乾木材木板點起火來,大夥已經餓得兩眼昏花,不得以只好向其他人討要食物,卻只換來這樣一小袋……
「這世道要亂了。」陳木火感慨出聲,他終於處理好張浩宇的傷口,拍了拍張浩宇,「浩宇你這幾天盡量不要用力,阿公手邊沒有工具也沒有藥,只能簡單給你包紮一下……哎,還好小羅有發現你,要不然……」
張浩宇齜了齜牙,接過陳木火遞來的水瓶,節省地小小含了一口,不再說話,就是眼睛不停看向躺在一旁大毛巾上的羅唯墨,眼裡寫滿擔心。
嚥下嘴裡的水,他還是覺得有些口渴,但還是理智地沒有繼續討要珍貴的清水,而是詢問起羅唯墨的情況:「那個,羅姐沒事吧?」
景澤隨意地坐下,開始清點袋子裡的物資。聽張浩宇詢問,他謹慎地四周看望了會,才回:「沒事,傷勢已經收合了……但是以後大概……她好好一個女孩子身上臉上不是紅色的紋路就是被胃酸腐蝕,雖然命大,就是以後……唉……」他沒有把話說全,只是隱諱地告訴另外三人羅唯墨雖大難不死卻近乎毀容的情況,實在是五條的事情資關重大,他不敢貿然地將這件事轉達給其他人知道。這種事,越少人知道五條也越安全。
哪怕他身為醫者,心裡也有過若是五條的能力公諸於世能夠更好地救治許多人這樣的念頭,可羅唯墨那時眼眶含淚面色含怒地對著眾人大吼「他們是我的家人」的畫面,讓他最後還是決定自私一回。更別提有許多人的行為讓他倍感失望,從前他就是因為對人類失望才會選擇獸醫這條路的,所以他隱瞞了五條的能力,就連張浩宇有傷在身也沒有動用五條。
而此時的五條正窩在水桶裡頭「淨化」水呢,不過他這樣的能力也沒給陳木火等人知道,還是景澤後來發現水桶裝滿了海水要倒掉,五條一溜煙撲進水桶裡頭分秒脹成原本的肥胖樣,他這才恍然明白五條能夠吸收各種水分然後提純成可以治傷的那種神秘液體。
夜晚失去太陽以後天氣變得寒冷,可羅唯墨身上有傷, 紅中想要趴在她身旁溫暖她,被景澤警告怕羅唯墨會感染以後只得奄奄地趴在旁邊給她擋風,只是大狗滿臉委屈的模樣讓張浩宇恨不得撲上去溫暖他就是了。
「明天……明天會有救援來嗎?」
「看樣子是不會了。」陳木火也不是迂腐之人,這麼多天政府都沒有反應,不是政府已經垮台就是局勢亂到沒有人有那個空閒和器具可以過來勘查海灣鎮的情況。「比起等待救援還是先自救吧。阿澤,你剛剛去那邊要吃的,感覺怎麼樣?」
「不太好,秦旭樓那個人很有能耐,拉攏了『海景大樓』的守衛,那守衛又高又壯,還有那位看起來斯斯文文的國文老師,三個人幾乎掌握了所有的物資,雖然現在晚上了還是有不少人不知道他們那邊的情況,但等天亮以後,應該會有不少人慢慢投向他們……我擔心他們會仗著這點藉此攬權。」景澤一臉冷沉地說著自己的分析,「如果我們沒有離開海灣鎮的打算,那麼遲早也會和他們對上的。小唯一定不會樂意加入他們那群人,畢竟他們之前的態度……但是你們要不要考慮加入他們?雖然他們的態度很傲慢,但是至少衣食無缺。」
他之所以這麼說,是從羅唯墨之前的態度就感覺得出若要羅唯墨選擇,她一定會寧願和自己的動物夥伴一塊行動,也不願意加入人類群體。雖然他理智上覺得還是與人群一塊行動比較妥當,但是又覺得不能就這樣丟下羅唯墨一個女孩子,所以他選擇和羅唯墨同一陣線──儘管他內心真正的想法是他覺得在這種動植物都變異的時刻,能夠與動物溝通的羅唯墨與她的小伙伴更能給他安全感就是了。
但他這麼想,不代表其他人也是這麼想的,才會這樣勸說其他人。
李奕峰擺了擺手,「這整個海灣鎮也不是他家的,不是只有他們能找到東西。我之後要去陶樂市,沒心思和那群人玩什麼占地為王的無聊把戲。都這種時候了,就不能大家同心協力一起渡過難關嗎?」他深深一嘆,雙手抱在腦後直接席地躺下,不說話了。
陳木火和張浩宇對視了一眼,兩爺孫湊到一旁去說悄悄話了。
夜色深沉,就在景澤點好物資重新塞回袋子裡,默默地看著火堆出神的時候,一塊小石頭突兀地從火光映照的範圍外滾了進來。
景澤皺了皺眉,抬頭看向石頭來處,只看到一片昏暗中有道模糊的影子朝他揮了揮手,比了比靠海的方向,就現一團朦朧的人影蹲低身子小聲地跑了過去。
因為想不到對方能對自己有什麼惡意,景澤佯裝自己要上廁所離開了火堆附近,跟上了那一抹偶爾會在夜色中露出身影的人。
直到拐了幾個彎來到距離火堆很遠的地方,那個人才小心翼翼地從陰暗中走了出來。不過因為實在太暗了,景澤只能勉強從對方的身形看出來人是個男性,身高不高。
「景醫生,這些東西給你……謝謝你今天把我們帶出來,要不然我們就要和大樓一起死了。」聽聲音是個年輕人,他將一包用骯髒的毛巾包著的東西交給景澤,「抱歉,因為是偷偷拿來的,所以只能用髒毛巾包著,請別建議。」
景澤有些訝異會有人拿東西給自己,心裡頓時生起幾分複雜。
「你偷拿東西不會被處罰嗎?」
「不要緊,這些是我妹妹今天去找物資時偷偷藏起來的東西,秦先生他們不知道的。」年輕人低聲回應,他躊躇了一會,忐忑地問:「景醫生,你之後……有什麼打算嗎?我不喜歡秦先生他們的態度,以前我看了很多末日小說,都描述很多這種沒有政府救援的時候,仗著武力和控制物資然後藉此欺負其他人的劇情,我擔心我妹妹……」
「別想太多。」景澤安慰他,「那只是小說而已,事情不會糟糕到那種程度。」
年輕人語氣擔憂地說:「我剛剛聽到秦先生他們在討論要在海灣鎮找一個據點的事情,但他們要求每一個人都要有所貢獻,不然……不然就要簽借據,等之後局勢穩定下來以後還錢……我不喜歡這樣,搞得好像討債集團一樣,如果之後局勢還是沒穩定下來,沒錢還難道要用身體償債嗎?」
「他真得這樣做?!」景澤驚訝了,但沒想到居然有人會做這種趁火打劫的事情,表情難看極了。
「有人不同意,但那個不同意的人被守衛打一頓,其他人就不敢說話了。……都打人了,我不敢想以後還會用上什麼手段。」年輕人沉默了一會,說:「景醫生,你和陳阿公在我們這些倖存者裡頭還算有聲望的人,你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制止秦先生他們?」
黑暗中,景澤看不清年輕人的表情,但可以想見他臉上應該寫滿期望吧?但是首先景澤只是個醫生,還是獸醫,雖然當過兵,但本身沒那種統帥氣質更沒有那位守衛說打就打的狠心,要他帶頭去抵制秦旭樓,也就是那位從頭到尾都跟他不對盤的中年人,他自己也沒那個底氣。
但如果羅唯墨願意出頭,光靠她那些小伙伴或許就能力壓群眾,只是她大概不會這麼做吧。在被人類同胞那樣狠狠傷害過,她可能更願意和自己的小伙伴遠走他鄉,也不願留在這裡和一群在這個時候還在玩權勢鬥爭的人瞎攪和。
人類造就了文明,可若文明崩潰,人性似乎也隨之扭曲了,不得不說這是一件極其諷刺的事情。
「這件事……天亮再看看情況吧,也許情況不會像你想的那麼差。到時候如果秦先生真打算這麼做,你看情況決定要不要過來我們這裡,海灣鎮那麼大,總不可能只有一個可以生活的地方。」
「……好吧。景醫生謝謝你,也替我和那個帶著狗狗的女孩子說聲謝謝。」年輕人說完感謝,踏著夜色離開了,獨留景澤一個人站在海邊,看著眼前蔓延在建築街道之間的海水,怔怔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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