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唯墨拖著疲憊的傷體離開家,八萬已經載著她走出了倒塌區域,但是連大門處的圍牆也都坍成一片碎石磚瓦,奶奶以前精心照顧的植物們都被壓毀了,可是從那些斷垣殘骸之中,植物堅強地從縫隙裡重新長出,幾乎要讓她熟悉的庭院變成另外一副景色。
細碎的交談聲傳來,這些聲音比起八萬等動物的聲音還要更微弱,可感覺起來,那應該是植物們的聲音。
這讓羅唯墨有些訝異,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但從自己還不飢餓看來似乎只是一個晚上的事情?但外界就像完全變了個樣子似的,植物更為茂盛,沒有因為地震倒下的樹木變得更加茁壯,本來只是有些落葉散佈的路道周遭部分已被蔓延其上的樹根給占據。
她本來就住在還挺山上的地方了,也會定期整理住家四周,可如今的情況,簡直就像直接變成裊無人煙的深山叢林似的。
若這是一夕之間發生的事情,究竟是什麼情況導致如此的?
「汪!」紅中在羅唯墨的二手小車旁叫了一聲,車子因為停在外頭的停車坪上,很幸運的沒有被倒坍的磚牆和樹木砸毀,只是上頭積滿了幾乎要將車體全部覆蓋住的落葉。
紅中在車子旁邊直打轉,甩動的尾巴掃掉了上頭的落葉。
『快點走吧。』牠的聲音裡不經意地透露出某種希冀羅唯墨盡快離開此地的急切。
除去倒塌屋子裡的異常以外,究竟有什麼讓紅中覺得她必須盡快離開的情況?
也許是山上有什麼危險吧。
只是,羅唯墨看了一眼往埋葬奶奶骨灰的那棵老檜木的位置,雖然地震與瘋狂綿延的草木幾乎要讓她難以分辨前往那處的山路,在手無寸鐵而身上又有商的情況下,就算有變得年輕強壯的紅中陪伴,她能不能順利走到奶奶那還是其次,更何況不知道接下來會不會有其他強烈的餘震……
另外還有一點,看著紅中等小夥伴們的情況,山上的一些野生動物很有可能也都變異了。可她除了身體隱隱作痛以外,絲毫沒有任何變好的感覺,力氣還是一樣,走路速度也沒變快,也還是會感覺到痛楚,看樣子人類或許不在這一次影響的範圍之中。可能也有,例如動植物的「言語」更清晰了些。
看著停車坪上的小車,再回頭看了看自己倒塌的房子,虧她之前還準備了許多可以生活一段時間的物資還有後續的維修物品,不過現在全沒了,看房子倒塌的情況,也不可能入內翻找了,地震不可能只有一場,接下來的餘震可能會讓殘存的支柱都毀掉,若是她好巧不巧仍在屋內……
長長一嘆,她動了動痠疼的肩膀,才剛想走到通往老檜木那的山路透過那重重林海思慕一下位在遠方的奶奶,天空忽然傳來了宏亮如鷹啼般的雞鳴。
聲音雖然大如驚雷,卻是她無比熟悉的。
羅唯墨驚喜地抬首衝著樹林間隱約透出的天空高喊了聲:「大四喜!」
紅中冷吠了聲,猛地將她撲倒在地,連帶也讓羅唯墨身上細密的傷口再度滲出血來。
雪白色的巨影疾馳而下,銳利的黃色鳥爪撲了個空,若是紅中慢了一步,羅唯墨此時大概已經被拎到天上去了。
羅唯墨面朝上躺在地上,後腦勺被撞得隱隱作痛,但最讓她內心發寒的還是那輾轉瞬間看到的畫面。
一身蓬鬆的白色羽毛,紅色的頭冠,大四喜是一隻別人放生的「作法雞」,在傳統中,家中若一年內有兩人接連過世,大多會舉行一種名叫「祭三喪」的儀式,通常會用到活白鴨和活白雞,取雞冠血和鴨舌血塗抹在草人上,代替第三位可能死去的家人去煞,最後白鴨白雞就地放生。
大四喜一隻大白雞,肥嫩鮮美的被野放之中,居然沒被野生野狗吃掉或者是慘死在車輪下,不知從哪晃到了奶奶家的山頭上,自從被奶奶餵了幾次以後,就莫名地跟奶奶親近了起來,被奶奶取叫「大四喜」。
而大四喜也不是尋常雞隻,牠可是橫得很,連青發都敢啄、甚至連體型比牠大的白板也怕牠,深怕被這雞流氓啄出滿身坑來。所以只要大四喜一回家,青發就會飛也似地逃個沒影,總得等到大四喜離開以後才肯回家;白板就別說了,自從初見那時差點被啄瞎眼睛,白板就賴在老檜木那死不肯回家了,就怕遇上大四喜。
牠地盤性極重,三天兩頭不在家中,就奶奶的說法,大概是去巡視山頭了,養了五年多,大四喜還是活得好好的,也沒被什麼野生動物獵去,足以見得其聰穎。
羅唯墨醒來那時本來挺擔心大四喜的情況,但想著以前牠就過得比誰還好了,世界大變以後只可能更好不可能更壞,可她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大四喜會用這樣無情的態度面對自己。
就在以前住家的斷絕殘壁上,一隻和金庸筆下《神鵰俠侶》中那頭與人齊高的神雕差不多大小的白雞聳立該處,一雙靈性十足的眼睛此時無情地望著被紅中護在身下的羅唯墨。
大四喜已經不像是隻雞了,以前肥嘟嘟的身子此時拉長了許多,雖然羽毛還是通體潔白,頭冠也是鮮紅耀眼,但此時的大四喜更像是一頭雪白色的鷹。
紅中將羅唯墨護在身下,衝著大四喜吠叫,大四喜也不甘示弱地發出尖銳的雞鳴。
而這些聲音落在羅唯墨耳中,兩道不同聲調的聲調正互相開罵。
『大四喜你什麼意思!小唯可是奶奶的孫女!』紅中氣憤地吼道。
『我只把奶奶當主子,但可沒把這小鬼頭看在眼裡!這裡已經是我的地盤了,你們要馬和大三元那個膽小鬼一樣趕快滾蛋,要馬就和青發白板一樣留在這裡!』大四喜的聲調較為陰冷,非常容易辨認。
聽到這,羅唯墨心頭一冷,出聲詢問:「你把青發白板怎麼了?大三元呢?我出事之前才把牠從醫院帶出來,牠還需要好好休養……」她之後的發言硬生生給大四喜那冷酷至極的眼神給截斷,哪怕牠沒有多提,可眼前這頭看比神鵰的大白雞,渾身上下都透露著對她的排斥。
羅唯墨長長一嘆,雖然她還挺喜歡大四喜的,不過大四喜卻特別不喜歡她,連帶也常欺負跟她好的白板和青發,唯獨對紅中牠還算好,或許是因為牠和紅中是奶奶最疼愛的兩位家人,牠看著奶奶的面子上才勉強不對紅中出手。
想想以前那隻溫馴地臥在奶奶腿上但一旦面對自己,每一次都把自己手啊小腿啊都啄出血來的大白雞,羅唯墨雖然不解大四喜為什麼這般討厭自己的理由,卻也知道這一次大概連朋友家人都作不成了。
大四喜以前就知道羅唯墨隱約能懂動植物的聲音,如今她這樣明確地回覆牠的發言,那麼大概就和牠的變異一樣,羅唯墨也變了吧。
『如果不是因為奶奶的交代,還有執意護著妳的紅中,我一定會殺了妳。滾吧。奶奶那裡還輪不到妳來操心。』大四喜惡狠狠地留下一句話,拍拍翅膀轉眼就消失在天空之中,留下幾片飄落的白羽。
羅唯墨愣愣地躺回地上,一邊是因為身體有點痛,另一方面是心中有種脹若所失的茫然感。
她到底是做了什麼事讓大四喜這麼討厭?還真是躺著也中槍啊。
頭髮上傳來了某物爬動的觸感,一筒爬在她的腦袋上,遠遠看來就像一頂紅黑黃三色帽子,毛蜘蛛女王大人非常不爽地毒舌道:『若不是那傢伙是我們這一群裡面進化程度最高的,看老娘不勒死牠才怪!』
體積小的三條也喃喃道:『真是嚇死我了。』牠從羅唯墨的袖子裡爬回她的手上,涼涼的身體帶給羅唯墨許些安慰。
紅中緊張地在羅唯墨身旁打轉,不時舔舔她的臉,出聲安慰。
『小唯別擔心,妳還有我。』
八萬從頭到尾都很淡定,牠的聲音連語調都沒變,言簡意賅地說:『走了,雞脾氣不好。』
羅唯墨悶悶不樂地自地板上爬起,摸了摸腫了一個包的後腦勺,心情低落的看了大四喜待過的地方,興許是想要留個念想,她小心翼翼地將大四喜掉落的羽毛拾了起來,比以前那小小一片的雞毛還要大了不少,足有一手掌長,與毛還不似過去柔軟,反而銳利的像是紙張邊緣,一不小心羅唯墨就多添了道鮮紅色的傷口。
回想起大四喜離開前的警告,她忽然困惑起大四喜厭惡自己的理由。奶奶和她一樣聽得見動植物的聲音,甚至能夠和牠們對話,這點以前的牠是辦不到的,頂多透過直覺感受牠們的喜怒哀樂,在憑藉一塊生活累積下來的默契去判斷動物們的情況。
奶奶生前到底交待了大四喜什麼?雖然她很想知道,不過大四喜看起來是不會告訴她了。
而且到最後,大四喜還是沒說青發、白板怎麼了,但既然牠提到大三元已經離開此地,想到才剛剛病癒還需要休養,如今卻又因為地震和大四喜的關係下落不明的大三元,她忍不住就擔心了起來。
羅唯墨狼狽地起身來到小車旁,這台小車已經很老了,引擎蓋有點鬆了,只要從某個角度扳就可以扳開開關,她自從以前某次不小心出門弄丟了車鑰匙以後,就很有防範意識的在汽車引擎處那堆零瑯滿目的管路和儀器某個隱蔽的位置,藏了一把備用鑰匙在裡頭。
她摸出車鑰匙,悶悶地開了車門,然後單腳跳到後車廂,用鑰匙開啟後車廂,她記得自己有放一套簡便的衣物和拖鞋在車上,之後不知道要走多遠的路,有總比沒有好。
還好因為她有時開車來往山上與城鎮之間,偶爾會在鄰山的馬路上遇見不小心被車撞的野狗野貓,車上備著小型醫藥箱和清水幾瓶,只不過以前是幫忙包紮動物或者是幫忙處理屍體,卻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用上這些東西。
羅唯墨小心的處理傷口,她的腳板被玻璃碎片刺傷,不過所幸沒有碎片殘留,她忍著痛消毒過傷口以後,簡單抹上碘酒以後就把腳整個包紮起來,然後小心翼翼的將因為繃帶而腫了一圈腳塞進拖鞋裡面。
『小唯很痛嗎?』紅中擔心地發出「咿咿」的狗兒唉嗚聲。
「還可以忍。我住在山上都這樣了,不知道城鎮怎麼樣了。」她想到山下的城鎮還是鄰海城鎮……可不要發生像東南亞大海嘯那次的慘況才好。
最後看了一眼天空,羅唯墨這才招呼小夥伴們上車。
只是當紅中和八萬一前一後的上了後座以後,兩隻體積大了不少的胖傢伙就這樣一塊卡在後座,紅中一屁股坐在八萬的龜殼上,惹來八萬不爽快的蹬著腿,以前牠還可以在腳踏板上爬來爬去,現在也只能像人一樣塞在座位上,還得充當體型比牠更大的紅中的坐墊……
龜爺也是有牛脾氣的。
於是紅中忽然跳了起來,把小車撞得跳了一跳,藉此避過了八萬回首一計狠咬。
羅唯墨無奈,但也有些感到慶幸。
至少紅中他們還是和以前一樣。
「好了,紅中你來前座好了。」她看了看紅中的體型,放倒了副駕駛座的位置,讓紅中得以整條狗趴在座位上,八萬這才開心了些,沉沉的哼了一聲便趴到一旁閉目養神去了。
一筒在前座風景不錯的地方開始織起網來;三條則是趴在黏在擋風玻璃上的不織布移車電話造型小車底下躲著。
車子還是一如往常的難發動,羅唯墨試了幾次才終於發動車子。
在駛動時,羅唯墨開口詢問紅中:「紅中,青發和白板都還活著,對嗎?」
『……嗯。』
「為什麼一開始不告訴我?」
『因為他們做出和大四喜一樣的選擇,我只是不希望妳傷心……』紅中有些哀傷地說。
「什麼選擇?」羅唯墨繼續追問,同時發動車子駛向龜裂的山路,提起兩百分的精神準備開下山。
『牠們選擇了奶奶而不是妳。』一筒譏諷地開口,她掛在副駕駛座的八萬上方放置車用證件的夾板上,一邊在搖晃中織著網,一邊毫不留情地將紅中試圖掩飾的真相說了出來:『說明白一點,牠們只是愛奶奶甚過於愛妳而已。』
羅唯墨抿著下唇,不發一語。
大四喜跟她不親她知道,白板在奶奶走了以後寧願留守奶奶樹葬的大檜木她也知道,但青發可是她從小奶貓一手奶到大的,沒想到也隨了大四喜和白板做出這樣的選擇,總覺得有點……傷心啊。
奶奶逝世以後,她一直覺得自己只剩下這些寵物家人了,如今面對大四喜的驅趕與敵意,她居然有種被家人拋棄的蒼涼感。
『鳥嚇跑了。』陸龜八萬忽然丟了一句簡短發言:『去找。』
「大三元一定是因為地震嚇飛了,你們知道她往哪飛去了嗎?」
鸚鵡一向膽小,她甚至有聽過鳥友的鸚鵡因為家裡附近放了個鞭炮就活活嚇死的。大三元這一次很有可能是被大四喜或者是被地震嚇飛的,想起過去大三元的習性,羅唯墨重新振作了起來。
『欸,八成是去鎮上那間鳥醫院找她的阿娜達去了。』一筒嗤笑出聲:『這個時候她也只會想到那位人類醫生,天曉得她到底是哪隻鳥眼瞎了居然會看上一隻人類。』
羅唯墨忍不住因為一筒的譏諷笑出聲來,先前壓抑的心情因而緩和了不少。她踩下油門,小車在起伏不平的道路上搖晃不已地前進著。
她沒有問和奶奶最親密的紅中為什麼沒有做出和大四喜一樣的選擇,只是默默感激著在這一刻牠選擇了留在自己身邊。
如果未來還有機會的話,她會再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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