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便認識阿頭,但因工作關係,我倆於工作時只會是上司和下屬的關係。
他在三年前成為了我的上司,最初我看不起他,經常唱反調,自作主張。阿頭也受不了我,認為我表現極不合作,影響團隊,多次給我紀律處分,甚至要把我撤出重案組,調到文職工作,幸得兆川求情,我才保得住職位。
我和阿頭一直不和,直至一次參與反黑行動。還記得當天,行動牽涉到某個三合會組織的毒品交易,對方持有輕型武器,但沒有拒捕反抗,我們很快控制了場面。當時阿頭帶領眾人準備離開賊窩,我疑心重,總覺得事情沒有想像中順利,一直提高警覺。
那時眾人正要步向樓梯,一人駭然從後方的防煙門衝出,電光火石的一刻,但見他手執黑星手槍,正要瞄準阿頭的心窩。我當下立即推開阿頭,沒料到對方正好開槍,我左腹於是中了一槍,就在阿頭面前倒地。
就是這一槍,戲劇性的一槍,給予我有如英雄般的功績。自此,阿頭總覺得自己欠了我一命,對我雖依舊保留上司的威嚴,卻諸般容忍我的脾性,常常為我背黑鍋。我們是很要好的朋友。
事實上,阿頭對我的容忍,也因著他對我的信任。我們互相信重,從不質疑對方,工作上的大小事情,總會毫不保留地當面討論。
雖然阿頭沒有什麼頭腦,很多事都要與別人商討才想得出辦法,平日就只有催促和責罵,跟上頭不少的高層一模一樣; 然而,阿頭行動往往身先士卒,那份勇猛,是與生俱來地為了頭腦的缺乏而大大地對他作出補償。
阿頭就是阿頭,我不尊重上司,但我服從上司。
只是這一次,阿頭從今以後不用欠我,也不必再為我背黑鍋。
他算是個好上司。在我還未進入警隊以前,在我成為他的下屬以前,在我每天放工過後,沒錯,他還一直是我的乾爹。
樂隊奏起歌曲,全體警務人員肅立敬禮。
靈車一輛緊接著一輛地徐徐開動,我和其他同僚跟隨著「一哥」伴送前行,凜冽的寒風在紅磡世界殯儀館外的街道穿梭著,自我們身邊輕輕擦過,吹起了地上的塵土,彷彿無聲的靈魂。我一向討厭蘇格蘭風笛,其吹奏聲異常吵鬧,總是使我心煩,我心煩的時候,聽到什麼也覺得反感厭惡。馬路兩旁,有警員,有記者,有市民,人人都沉默地前行。
我記得剛剛當差的時候,很不屑同僚老是在吹噓那些所謂的什麼警隊明星,曾借浩園來對他們說了這樣的話︰「逮到了通緝犯又如何,當了臥底十年又怎樣?你們目光也太短淺,大丈夫就是應該光明正大、浩浩蕩蕩地躺在浩園,這才值得向別人炫耀。」
他媽的我沒想過自己真的有一天要來到浩園,但當上大丈夫的卻不是我,而是我的上司。想起自己開過這樣的玩笑,我真不懂給予自己什麼反應。
路途是何等漫長,終點卻往往在不經不覺間來到你跟前。也許終點長了腿,故意主動跑來找你,生怕你會放慢腳步,破壞生死的時限。終點是無情的。
由紅磡出發,短短一小時多的路程,我們大概也只能走到這裡。
我們眾人抬著蓋上了區旗的棺木,踏進浩園平坦的草地,進入墓地範圍,站在草地上、藍色簷子下的警員們皆沉默地望著我們。一哥把區旗小心翼翼地摺疊好,交到遺孀和家屬的手中,哀樂再度奏起,所有人低頭至哀。最後的默哀往往叫人腦袋一片空白,在漫長的寧靜之中,我嘗試傾聽這地的風聲、鳥聲和葉聲,這些依稀的聲音對我來說十分重要,因我不甘於萬籟俱靜的一刻。
我們目送阿頭、修端和其他同僚的棺木被放進土裡,他們將安息長眠在這黃土之中,他們應該感到幸福,永遠睡覺也許是一種解脫﹔又抑或其實他們終於清醒過來,睡著了的反而是我們這些人。畢竟終點總是故弄玄虛,凡人無從得知。
阿頭的妻子站在原地,痛哭,緊抱兒子。
再見了,乾爹。
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
我和眾人一同向阿頭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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