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時十六分。
一名身穿海軍藍色羽絨、黑色衛衣的男人大步流星地踏進雜差房之內。他那頭「地中海」在警署中的光管下顯得分外耀目,如同頭頂光環的天使,只是這位天使還有著中年肥胖問題,其「啤酒肚」老是把身上的羽絨撐得脹鼓鼓的,同時有點「米芝蓮」的影子,身上彷彿套上了一輪又一輪的大車軚。
這位胖子常常匆匆忙忙的,總是給人一種步伐緊張、為工作奔波的印象。事實上,跟他共事一、兩個月後,不難發現他壓根兒只是個糊塗鬼。他就是陳sir,我的上司,大家都尊稱他一句「阿頭」。
阿頭坐了下來,把公事包放在雜差房中央的長桌上,一臉不耐煩,一聲不響,左顧右盼。他看看擺在面前的飯盒,呆呆地抬頭,看了一眼幾名雙手抱胸、圍在旁邊的CID同僚,又看了看左右坐著的我們。我們都在長桌的兩旁吃飯,大家抬頭看了他一眼,低頭繼續吃飯。
阿頭撿起膠匙,打開飯盒,見到黑椒汁豬扒飯,一臉迷惘,吃了幾口。
他壓低聲線,朝著我探頭問道︰「怎麼了?為什麼這麼晚喚我來?」
我和眾人一樣都只顧著吃飯,無暇理會。
又一位CID同僚踏進房內,他經過時順便拜一拜左側神檯上的關二哥,上香、合十、鞠躬。阿頭對他招手,悄聲說︰「一杯咖啡,麻煩你。」
阿頭再吃了幾口飯,笑著說:「為什麼是豬扒飯?十一時才吃飯,不太健康。」
「打架,打得累了,所以要保充體力。」我微微對他一笑,低頭吃飯。
阿頭的臉上逐漸變成無奈的神情,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想了想,便開口抱怨︰「為什麼是黑椒汁?臭小子,我怕辣……」
他引頸查看我們每一位的飯盒,叫嚷:「茄汁、豉油、蒜茸汁、瑞士汁,再加上我的黑椒汁,全都是豬扒飯,你們在搞什麼?」
「吃就吃吧,食不言,寢不語。」我一面咀嚼,一面含糊地回應。
我和師兄們很快便陸續地把飯盒吃光了,都正在用牙籤清潔著牙縫,阿頭則吃了幾口便停了下來。此時,同僚剛拿著咖啡來到,他把紙杯小心翼翼地遞給阿頭,順便向他解說︰「剛才,木框叫我們買五個豬扒飯,茶餐廳那一頭硬是問我們要什麼汁,木框又沒有交代要什麼汁,我於是問茶餐廳有什麼汁,茶餐廳說有豉油、茄汁、瑞士汁、蒜茸汁和黑椒汁,熱飲加兩元,凍飲加四元,我見剛好有五款汁的豬扒飯,你們一共五人,遂索性叫五個不同汁的豬扒飯,茶餐廳那一頭嫌我麻煩,跟我爭論了一會……」
「好好好,可以了,可以了,放下咖啡便行了,你忙你的。」阿頭怕了他,不耐煩地說。
接下來一段短暫的寧靜,我們五人互相對望,最後阿頭喝了一口咖啡,打開話匣子︰「打架?什麼打架?打架與我何干?」
我搔了鼻尖一下︰「我是你的下屬,我打架,你當然要管。」
「那是當然的了。」阿頭展現滿意的笑容。
「那班MK,」我指了指走廊的另一頭︰「他們打破我後腦,我三位師兄路見不平,一心只想助我解圍。」
那叫外賣的同僚遠遠地插嘴嚷道︰「解圍?剛才他們三人,幾乎和那五個小伙子打起來了,不是嗎?」
「關你屁事麼?我師父的武術班就在那兒附近,師兄們練完拳,想找人試手,關你屁事麼?」我拍打桌面,站起來指著他怒罵,他只是瞪著我,不再反駁。
「明白,明白……」阿頭雙手搭著我的肩膀,著我先坐下,並努力用輕鬆的口吻說︰「冷靜一點,木框,打架而已,小事小事,師兄們辛苦了,也許……你們先回家吧。」
我就知道阿頭會這樣說,但房間中的幾個警員卻目瞪口呆地盯著阿頭,有人禁不住想要抗議︰「陳sir,你……這樣不合規矩吧……」
阿頭把食指放在嘴巴前,示意他噤聲,低聲道︰「行了行了,我會跟你們的『總幫』交代。交給我處理吧。」
「好啊,你說的。那我們這就回家去睡覺。」我示意師兄們起來,一同離開警署。
阿頭卻按著我,以認真地語氣示意我留步︰「談一談再走。」
我明白他的意思,點頭答應,於是對師兄們說︰「高師兄、梁師兄、桐師兄,謝謝你們今晚前來相救。師弟我還有事要和阿頭商討,時候不早了,你們先回家休息吧。」
梁師兄拍了拍我的肩膀︰「多年不見,現在轉眼間已是一位警察了。木框,了不起﹗」
「過獎了,梁師兄。」我呵呵地笑,搓揉著後腦。
「抽空去探望師父吧。」桐師兄一本正經地說。
我頓覺慚愧︰「都是木框不好,令師父和師兄憂心了。」
高師兄同樣上前拍了拍我︰「不要緊,你忙你的,我們先走了。好好保重。」
「師兄們慢行。再見。」我目送三人離去。
「武林高手,跟我來吧,有事和你商量。」阿頭嘲諷著說,拿起公事包和咖啡,伸手指向走廊。
我和阿頭踏出雜差房,經過走廊,進入左面的一間會面錄影室。
阿頭為我拉門,邀請我進去。我在三角木桌旁的灰色膠椅上坐下,把皮夾克擱在椅背上,架起二郎腿,雙手交疊在腦後,揚聲對他說:「怎麼了?你不是真的要盤問我吧?」
阿頭隨後進來,順手把門關好,再把手上的咖啡和公事包放在桌面。他先上前關掉房間中的錄影系統,然後坐在我的對面。
他盯著我,展現出一臉怪責的表情,同時又嘆了一口氣,指了指我臉上的疤痕慰問:「又打成這個模樣。怎樣了,傷口還痛嗎?」
我不看他一眼,木然答覆︰「沒大恙,不用關心,廢話少說。」
阿頭遂清了清嗓子,從公事包取出一份文件,開門見山︰「關於黑火的事,有了新消息。」
「終於了。」我頓時精神起來。
阿頭從文件之中把幾張相片散在桌面,逐一為我解說︰「雖然昨天的那名黑火成功逃脫,他的同黨最終又打傷了我們的伙計,兩人分別突圍而出。可是,CIB[1]如今已經追蹤到他們的下落。這些相片都是來自黃埔花園附近一帶的『天眼』的,你看看,相中這個灰色漁夫褸、黑色軍帽的男子,身高約165至170公分左右,就是上次在E1出口現身的那名黑火。時間是今天下午兩時二十五分,他當時戴著口罩,正步出『奇趣天地』的大門。」
阿頭拿起兩張相片,分別指著說︰「從這相片,可見黑火橫過了馬路,正步上階梯,邁向黃埔花園三期(翠楊苑)的範圍。在下一張相片,黑火則已經步至翠楊苑的第八座和第三座之間。CIB後來向管理處查詢過,得知黑火是近日在第三座經常出入的住戶。」
我撿起文件中的其中一疊照片,當中全都是林林總總的雜物:「這些垃圾是屬於黑火居住的單位的嗎?」
「13樓C室。這是該單位於昨天晚上十二時半扔進垃圾收集箱中的垃圾袋,當中都是日用品和普通廢物,並無可疑,也沒有任何信件或有關個人資料的線索。不過,翠陽苑管理處也翻查過該戶的住戶資料,向CIB披露了一個有關人士的身份。」
「是黑火嗎?」
「無法確認,根據住戶資料,這位就是該戶的業主。」阿頭翻到最後的那張相片,正是一幅證件照。
昨天我在旺角追捕黑火時,我清楚看到他的臉容。印象中,黑火是一個身材與我相若,有著一頭金髮、臉形方正的年青人。
阿頭臉上呈現疑慮的神色︰「這位架著粗框眼鏡、臉型尖尖的中年男子,我們初步懷疑他就是旺角的那名黑火,抑或與其組織有關的成員。他的姓名為林永存,35歲,香港出生,無犯罪紀錄,令人驚訝的是,他竟然是我們資訊系統部通訊科的同事。換言之,警隊中肯定存有內鬼,林永存隸屬通訊科,對『天眼』及警隊的不同通訊器材定有一定的了解,這就解釋得到為什麼黑火每次都能夠神出鬼沒。」
我搖頭︰「此人多半只是黑火背後的其中一位成員。我上次親眼見過旺角的那名黑火,他是一個金髮的年青人,林永存斷不是那人。」
阿頭用指頭輕輕的敲打桌面,重整思緒,沉吟道︰「說來也是,他們出外行動的通常也是以年青人為主,林永存大概只是個幕後的角色。不過,我們手中至少掌握多了一個黑火的重要成員。」
我反了反白眼,沒好氣地說︰「你們傻的嗎?林永存既然十分了解『天眼』,又豈會反被『天眼』的角度拍攝到自己?」
「啊……對對對,你說得沒錯。哈哈……」阿頭拍了拍額頭,傻呼呼的大笑了幾聲。
我也在回想旺角當時的情形,由客貨車至唐樓的整個過程裡,我碰見了總共三個與炸彈襲擊案有關的成員︰扔煙蒂的跑車司機、黑火和蚩尤。
蚩尤……
一張黑色的四目妖怪面具從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來,由遠至近,似幻似真,逐漸飄現於眼前,我彷彿聽到那妖怪的吼叫聲,猶如龍吟虎嘯,在耳邊一直徘徊。
我仰視著天花板的光管,隨口問問阿頭︰「在旺角與那名黑火同行的打手呢?有沒有他的下落?」
阿頭以左手托著前額,苦惱地搖頭︰「沒有。他比那名黑火更謹慎,完全消聲匿跡。真叫人頭痛,這麼高大的傢伙,說消失便消失……」
我站起來,拿起椅背上的皮夾克,下定結論︰「叫上頭聯絡O記[2]、SDU[3]和紅磡分區等其他部門的同事吧,快快跟他們商討行動部署,目前必須先去逮捕黑火和林永存。今次真是不容有失。」
阿頭指著自己︰「我才是上司……你忘了?」
我沒有理睬他,毅然開門踏出會面錄影室,準備離開警局,又記起那扔煙蒂的跑車司機,便回身告知阿頭︰「還有,叫同事查一查一輛平治SLK紅色跑車的司機,車牌號碼是UX9456,這人極有可能也是他們的同黨。」
阿頭拿出手機,記下我所提供的資料,跟著我步出走廊,一路上喃喃自語︰「臭小子……這麼多來歷不明的消息,你外面究竟有什麼線人?」
我吹著口哨,輕鬆地哼起歌來,走下樓梯回到地面報案室之中,與剛才叫外賣的那位同僚擦身而過,我倆立即同時瞄了對方一眼。他媽的多事傢伙,竟敢指控我的師兄,多舊魚。
正門入口的自動門朝左右趟開,我和阿頭一起踏出天水圍警署,寒風在我倆面前呼嘯而來。
阿頭沒好氣地說︰「唉,依你的,我會去安排。」
看著他說話間吐出的一團團水氣,我笑了一笑,答道︰「Yes Sir。」說罷轉身就走。
「喂!」
「又什麼了?」
「我求你不要再那麼愛打架了,下次又要替你收拾爛攤子,再是如此下去,我也要被革職了。」
「關我屁事。」我揚手而去,踏上燈火不明的前路。
[1] CIB︰刑事情報科,警隊部門簡稱。
[2] O記︰有組織罪案及三合會調查科,警隊部門簡稱。
[3] SDU︰特別任務連,又稱「飛虎隊」,警隊部門簡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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