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車窗扔出煙蒂,再按鍵關上窗戶,把寒意隔在車外。
瞥了一眼汽車中控台的影音顯示屏,但見時間已是上午五時正,我遂深深地呼出一口氣,然後脫掉身上的皮夾克,掛在後座車窗旁的手把掛勾上。
這車老了,車中坐椅的皮革已出現不少裂紋,油門和剎車掣的反應也很遲鈍。這輛日產Cefiro房車伴隨了我畢竟已有六、七年之久,作為工作用途的車輛,也算得上是身經百戰。
我熄匙下車,甫踏出室外,冷風又立即熱情地撲來歡迎我。事實上,這幾天以來的氣溫仍是這麼冷,沒有很大的落差,只是脫去皮夾克以後,街道上的寒意迅即倍增了幾分。
沒法子了,今天是大行動,待會兒人人都要穿上避彈衣,而皮夾克太厚,會有礙於近身搏鬥。
我關好車門,用車匙按鍵鎖上,順便打量一下那殘舊、骯髒的銀灰色車身。只見車門和保險桿的位置也有著不少的刮痕,車尾箱蓋的表面明顯凹陷,右方側鏡的外殼更已破爛,整個車身都有著多處不同程度的損壞。
我自問卻沒有想要花錢維修的念頭,反正已是一輛過時的二手汽車,大概將近退役的日子了。
然而,這是我乾爹轉讓給我的汽車,可說是帶點兒回憶,如非必要,我也不想放棄它。
今天是十二月三十一日,在這年最後的一個早上,我在黃埔的街頭上走著,黎明時分,外出的街坊鄰舍還不算多。不像我們,很多人還未起床上班去。橫街窄巷之中到處仍是停泊著各式各樣的汽車和電單車。嚴重的違例泊車情況在這一帶的確老是常出現。
看似一切如常,唯獨黃埔花園三期的翠楊苑附近,則比平日的場面截然不同。
我越過幾名好奇觀望、拍照的街坊,於仁孚停車場外封鎖前方道路的藍、白色警戒線膠帶前止步,向站崗的軍裝同僚揮手招呼,出示委任證後,便進入封鎖地帶。
在被封鎖的必嘉街之內,除了沉默工作中的警員,沒有半個路人的蹤影,比起外面更是顯得分外沉寂,在這雅雀無聲的紛圍之中,隱約地蘊釀著一種破釜沈舟的決心,以及瀰漫著一股蓄勢待發、大戰前夕的氣息。
早在凌晨二時開始,警隊已在黃埔進行部署。為免內鬼透過通訊器材得知行動安排,全員均採用了一條隱密的頻道以作聯絡。行動由阿頭的上司—警務處助理處長張Sir作為指揮主管,除了我們重案組,今次還有O記和EU[1]的同事聯合執行緝捕行動。
在進行簡報的時候,阿頭曾說過「飛虎隊」及「拆彈專家」的同事也會到場戒備,以備不時之需,足見今次的行動規模可真是殊不馬虎,亦是我這十年以來當差的生涯之中首次見到的場面。
張Sir等指揮人員及其他支援崗位的人士在翠楊苑八座七樓借用了一個單位作為臨時指揮中心,進行統籌和監察的工作。另一方面, EU同事已在翠楊苑周圍一帶徹底疏散途人,並在屋苑外的必嘉街以及分別與金柏苑和棕櫚苑連接著的兩條天橋進行封鎖。
在行動之中,我們西九龍總區重案組也要負責拘捕疑犯的工作,今次參與的同事除我以外,還有修端、強哥和阿達。
屆時一隊EU會聯合我們重案組由樓梯直達13樓逮捕目標人物;而另一隊EU則會和O記的同僚負責在14樓戒備;餘下的EU警員便一直在地下大堂和屋苑範圍內外看守。
黑火、林永存和蚩尤如今可算是全港最危險的人物,然而上頭的指引卻是要活捉他們。儘管如此,阿頭和我心裡有數。反正「圍城」這個行動代號,表面是圍捕,實情就是圍毆。
在翠楊苑的入口前數百米以外,必嘉街的馬路上停泊了幾輛衝鋒車和警察運員車,較遠之處還有一輛拆彈專家的專車,目前並未看見飛虎隊的蹤影。
街上的警員來去匆匆,各個部門的同僚都已開始就位,我在眾多伙計之中認出了同伴,遂揚了揚手,上前與他們會合。他們站在一輛打開了車尾門的衝鋒車後,看起來都已整裝待發。阿頭伸手從衝鋒車的儲物架上拿出了一件印有白色「警察」字樣的中碼黑色避彈衣,一言不發地遞來給我。我接過後即純熟地快快穿上。
我檢查一下身上的後備子彈匣,然後從腰間掏出槍袋中的適格紹爾P250半自動手槍,垂在腹前。
環顧身邊的各位同僚,個子較高、大腹便便的強哥,平日工作已十分認真,如今他更是目不轉睛地瞅著翠楊苑的入口,眼內完全容不下其他事情;傻呼呼的年輕小白臉阿達,纖瘦的身形此際毫不保留地暴露出他心中的恐懼;而平時忙著吃喝玩樂、性情開朗的修端,此時也收起了日常的各種玩笑把戲,一直緊繃著臉,神色凝重。
做我們這一行的,總是承受著壓力,事件愈大,愈受關注。今天你與匪徒正面交鋒以後,成敗也好,明天你便要與上司和傳媒等眾人角力。對手太多,身心俱疲。
我們這些活在黑白之間、見慣生死之事的人,面對壓力自然會有自己的一套,而我眼中只有一件事︰
撲滅罪行。
阿頭默默地站在小隊的前方,迎著風,背著我們。為了方便穿著避彈衣,今天他也脫掉了平日老是穿著的那件羽絨。
幾陣襲來的寒風叫阿頭馬上打了個噴嚏,威風凜凜的英姿瞬即破滅。他一面擦鼻涕,一面回首緊蹙著眉打量我們,怕是我們嘲笑他。他的目光最後停留在我身上,悄聲問道︰「臭小子,都快行動了,你剛才去哪兒了?」
我打了個哈欠︰「回到車上休息,小睡片刻、抽抽煙。」
「臭小子,都什麼時候了,精神一點。」阿頭低聲責怪,想了一想,又揚手示意我上前去,要對我說悄悄話。
「又怎樣?」我伸手放在耳邊,前行幾步趨近他。
阿頭語重心長地說︰「一會兒行動時,答應我,別太衝動。」
我白了一眼,嗤之以鼻︰「你很嘮叨,先管好你自己。」
這時,四、五位白領的O記同事也紛紛來到我們旁邊,帶領著他們的「總幫」名叫莫天生,是個老是穿著全套西裝、梳著油頭的傢伙,這人以傲慢的個性成名,愛擺架子,更愛出風頭。
阿頭對莫天生伸出手,點頭道︰「莫sir。」
莫天生遂與他握手,冷冷地回應︰「陳sir。」
二人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接著同時轉身望向大家。莫天生環顧兩隊警員,對著眾人喝令︰「大家緊記,上頭指示的是要活捉,沒有問題的話,出發!」說罷轉身便走,O記的成員不敢怠慢,聽到指揮後馬上就走。
阿頭走來逐一拍了拍我們全隊人的肩膀,才點頭說︰「大家切記萬事小心,出發。」
我們兩行人各自跟從自己的上司,手握槍械,默默地踏著紅磚路,從必嘉街走向翠楊苑的入口階級。兩隊人馬又分道揚鑣,一左一右地從階梯步入屋苑內的園藝廣場。前進時,或許大家心中都和我一樣,總是感覺黑火已把炸彈安置在屋苑中的某處,使我們都不約而同地謹慎觀察每個角落。
這個園藝廣場其實只是個簡樸的小花園,放眼只有綠樹、水池、石椅、灌木,唯草叢中的紅花、黃花和少許樹上的紫花得以稍作點綴。僅是如此,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冬季日短夜長,這個時候日光還未降臨大地,到處仍是昏暗一片,使我們擁有暗中行動的優勢。只是聖誕燈飾還未被卸下,色彩繽紛的LED燈串在簷篷之下閃個不停,把我們地上晃動的黑影映照出來。
不久,眾人都抵達了第三座。於入口大堂外,有四位頭戴防彈盔、手持「點三八」左輪手槍的EU同事已站在聖誕花旁邊嚴陣以待。阿頭和莫天生跟他們點了點頭,領著我們迅速進入升降機大堂。
「嗒嗒嗒……」急促的步伐聲正從後傳出,眾人回頭看,正是支援我們的兩隊EU同事,他們一共有十人,一律配備充足,各自手持衝鋒槍、霰彈槍和長盾等器械。
大堂內的聖誕樹仍在閃閃發亮,我們推開玻璃門,進入後連忙分成兩小隊登上樓層。阿頭拉開防煙門,帶領我們和六位EU隊員從樓梯登上13樓,而O記的同事及其餘的EU隊員則分別進入兩部電梯,直達14樓。
一切都在計劃之內順利進行,黑火根本無路可逃。
我們花了三分鐘便抵達13樓的樓梯間,強哥和阿頭兩名胖子的體能都較不濟,氣喘如牛的,但總算成功抵達。
我和阿頭直等到全數人員都進入了崗位,並透過耳機告知待命以後,才倚在防煙門的兩側,慢慢推門,探頭視察環境。13樓走廊裡空無一人,除了一盞失靈的光管正在上方「嗞嗞」的一閃一閃以外,沒有絲毫動靜。阿頭遂指示大夥兒們繼續前進,最後停在C室單位門外。
眾人的耳機中同時傳出張Sir那把沙啞的聲線︰「各單位準備。」
所有人都屏息住氣,蓄勢待發。
三、二、一。
「Action。」
阿頭拍了拍手持破門工具的EU同僚。
EU同事「鏗鏗鏘鏘」的拿著大大小小的破門工具把單位外的鐵閘鎖砍壞,並把閘門撬開;另一位EU同事則坐穩馬步,提著沉甸甸的撞錘對準木門,使勁地把那足足三十五磅的撞錘向後一盪——
「砰!」撞錘在簡單的鐘擺原理下以一萬九千磅的衝擊力把木門撞倒。
木門「啪」的躺在地上,煙塵散落,我們一行人紛紛擎槍跨過門檻,踏進家中。單位內萬籟俱靜,客廳沒有任何異樣,一切傢具擺設簡樸整齊,除了木門部分碎片散落之處,油木地板也十分潔淨。
我頓覺情況不妥,事有蹺蹊,於是緊握手槍,上前檢查,阿頭也在我身後緊隨。
我倆在小走廊中的第一個房間外止步,但見房門緊閉,我也嘗試扭動一下門鎖,卻發現根本沒有鎖上,阿頭對我微微點頭,我便果斷地推門——
「嘞咯嘞咯……」門才開啟了一半,一枚酷似鳳梨的軍綠色小東西從房間中滾了出來,碰了碰的我鞋尖——
[1] EU︰衝鋒隊,警隊部門簡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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