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京返回故鄉後,我連著睡了九個小時,醒來時已是晚霞漫天的光景。我再無倦意,決心前往岳父所在的敬老院裡將所有事情辦妥。
岳父在敬老院待了三年,他老早就想結束枯燥無味的生活,回到屬於他自己的過去,一頭鑽進瀑布裡洗澡,騎在樹上學野人叫喚,用棉布鞋捉蜻蜓。他的童年是一台支離破碎但仍在運轉的點唱機,他出奇矮小,出奇瘦弱,他在敬老院和任何人都說不上話,這個乖僻的老頭只能同自己下象棋,這是一種永恆而孤獨的玩法。
退院手續並不複雜,但相當冗長,辦公室裡的護士癡迷于用十年前的電腦搗鼓蜘蛛紙牌,她可以把世間一切事情拆分成幾十個步驟,然後慢吞吞做個一百年。敬老院的管理員是一個無無時無刻用手指轉著鑰匙串的山羊胡男人,他領我到岳父那兒,指了他一下,我見到蒼老的岳父坐在長桌前啃食冒著熱氣的芋頭,他的額角有一道顯眼的新傷,我湊近看著它,管理員說:
“前天打架了。”
“跟誰打?”
“一個精神病,你最好別惹他。”
等岳父吃完東西後,我們來到老年公寓的暗金色大鐵門前,我遙控開了車門,正準備帶他離開,我見他呆在原地盯著什麼,順目光望去,是一個在長椅上打瞌睡的老頭,我催促他上車,離開了這裡。回家路上,我問他剛才在看什麼,他說自己就是被那人打傷的,我問怎麼打起來的,他說是因為自己調侃了那人的老婆。
“那就是你的不對了。”我說。
“我的不對?媽的,他壓根沒老婆。”
我沒有多問,只是笑著瞥了他一眼。
晚上來取離院證明時,我再度踏入這片隸屬於風燭殘年的土地,再度嗅到濃烈的鐵銹味和藥酒味,這會兒所有人都聚集在娛樂室裡看電視,因為現在沒有太陽,沒有太陽的天空對他們來說毫無意義,讓我沒想到的是,那個老頭仍然坐在椅子上打瞌睡,我開始認真觀察他,他的頭像一顆古銅色的巨型毛豆,稀散的白毛不均勻地點飾在表面上,我再向前一步,被路燈照射出的細長影子覆蓋在他身上,他察覺到有人靠近,遲緩地睜開眼,兩隻眼球仿佛裹著一層石灰。
“你是什麼?”他如此問我。
“你在陪你老婆?”
“是。”
“她坐在這裡嗎?”我指一指他身旁的空位。
“是。”他開朗地笑了。
“今天什麼打扮呐?”
他睜大眼:“啊呀,今兒可他媽真叫一個美,紅綢貂衣,錦緞花褲,這是什麼,啊呀,銀項鍊,真閃眼,耳朵上顛晃著瑪瑙墜子,桃紅胭脂,晶紅蛇釵,今兒她不美誰美?”
“漂亮。”
“那可是俺德九的老婆。”
“九爺,你和你老婆怎麼認識的?”
他動了動蜷曲的手指,盯著渾天想了非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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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北上跑船以前,俺在魏縣的一個酒樓裡當傳菜夥計,那會兒年輕力壯,精力充沛,一人幹倆人的活,正是俺一生中最春風得意的時候,俺本以為生活能這樣長久地延續下去,等十年後,也就是俺四十多歲時,能攢足錢讓自己也開一個小酒樓,過上安穩充實的日子,可俺的設想不但沒成功,還唱了反調。那年九月的一個午後,老闆娘在廚房裡織毛衣,七個月大的兒子爬進絞肉機變成一灘血泥,她當晚便上吊自殺,幾天後,老闆變賣家產,人間蒸發,酒樓六神無主,自行解散。
在解散前的晚上,廚子們把剩下的食材丟進大鍋裡燉成湯,給所有人分了一碗,俺記得掌勺的端上湯後說了四個字:人事詭變。
人與事物都詭誕無常地變化,又過了幾天,俺坐上一艘南下的漁船來到霧濛濛的十三鎮。這是一個被河流網成篩子的江南小鎮,組建它的無非三樣東西,巷,河,橋。俺在那裡落腳之後當上了碼頭工人,那裡來往著扛著鹽、拖著木箱的光膀子後生,最初兩個月,俺同他們一樣每日沐浴在汗液裡,胸脯明晃晃像塗滿了膠油,每當俺們彎腰背負貨物時,好似被狗咬過的、參差不齊的脊骨便拼了命突出,幾乎要撐破原本緊繃著的厚實皮膚,後來俺和一個當地的鹽販子熟絡起來,他把俺介紹到鎮上的一家造紙廠裡當小工,那也是方圓百里唯一一家造紙廠。
雖說無需再幹大汗淋漓的苦力活,但俺激蕩而哀涼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造紙廠老闆羅生觀,豆包臉,八字須,他的狡詐再十三鎮遠近聞名,廠裡的工人們時常談論這麼個傳言:說是若趁他睡覺時掀開他的衣服,便會看見他的胸口生了顆紅溜溜臭烘烘的爛瘡,幾十條細白的肥蛆在裡頭扭動著,他壞到了心底,那瘡正是結症。羅生觀原本姓黃,早年父親死于戰亂,母親改嫁到富貴人家,他自然改了姓氏,並因此發跡,開廠買船,還娶了兩個老婆,一個光明正大領證,一個暗地裡拜堂,聽說在縣裡還藏著六七個腚翹奶子肥的小妾。廠裡偷工減料早已不足為奇,水多漿少,碎葉爛皮統統攪在一起,做出來的紙薄厚不均,雜色成團,可羅生觀和魏縣的曹縣長是舊識,廠子的營生再黑心也照樣辦得下去,用隊長李鼎的話來說,這年頭的錢是命,命是屎。
俺在離造紙廠不遠的一條陰濕窄巷裡找了個棲居的地方,巷口是去集市的必經之路,白日熱鬧非凡,夜晚卻聽不見半點人聲,倘若這時有風在兩堵牆之間呼嘯而過,巷中便像厲鬼訴冤一般發出淒慘的尖鳴。房東是一位名叫金蘭的年事已高的婦人,她的家人在幾十年前被日本人一刀劈成兩半,親哥哥因為被征去打仗而逃過一劫,但迄今杳無音訊,她的生活只在三件事裡度過:蹲在河岸洗海帶,躺在滿是汗漬的竹椅上看哥哥的照片,以及催租。既至花甲,她對哥哥的盼望到了一種無以復加的境地,有時甚至出現幻聽,興致勃勃地跑過一條條巷子,逢人問起,她便說哥哥回來了,要去碼頭迎接,昏頭昏腦的模樣招人嗤笑。除了那生死未卜的哥哥外,金蘭並非完全無親無故,據說在隔壁鎮,又或是隔壁的隔壁鎮上,她還有個少有來往的侄女,但鄰里沒有誰見過這個人,也許又是謬傳。
奇怪的是,金蘭自己也沒有將那神秘的侄女當回事,她常盯著哥哥的照片呢喃:“我可就你一個親人了哇……”
一個月後,也是俺在造紙廠拿到第一份工錢的時候,意外發生了。那個無聊的午後,金蘭照常蹲在石橋底,窄小的黑布麻褲幾乎脹開,她用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捋過同樣粗糙的海帶,陌生男人提著行囊出現在巷子盡頭,他的臉像成熟的松果一樣佈滿凹凸不平的褶皺,手臂像松枝一樣瘦長黝黑,不管誰見到他,都會以為他是一棵松樹。這棵松樹在走到金蘭面前,說:
“蘭妹妹。”
金蘭一步越過四個臺階,幾乎是跳著撞進他懷裡的,他們一起摔倒在地上。
次日早上,鄰居們都知道了這件事,有人說她哥哥是坐船從外國回來的,有人說他在解放軍裡當上了大官,有人說:
“她念了幾十年,終於盼來了,老天爺還是講理的。”
也有人說:“他就是冒充的,為了她多年收租的存款才來的。”
當天大家都等著金蘭從屋裡出來,好向她賀喜,可直到天黑也不見她露面,有個老太太要去還她東西,敲門也沒聽見動靜,推開一看,她正赤身裸體躺在床上,破碎的衣裳散落一地,老太太大驚失色,說你等會兒,我去喊人。但等鄰居們過來時,她已經是個掛在麻繩上的死人了。
大家在一陣討論後撥雲見日,知道金蘭在被假冒的哥哥強姦後搶走身上所有錢後,他們假惺惺地哀歎著,有事先預見的,興奮地自證聰明:
“瞧吧,我早知道了。就算我提前告訴她,她哪裡聽得進去,定認我作瘋子,該發生的事照常發生,人各有命,改變不了的。”
老太太回道:“你積點口德吧。”
房東死後,房屋充了公,自此敲開俺房門向俺要錢的不再是那個慈眉善目的老婦,而是身穿中山裝的板著臉的青年。金蘭死後第三天,她那傳說中的侄女終於風塵僕僕趕來操辦喪事,俺幫她打掃金蘭生前住的房間,幫她搬東西下樓,幫她買紙元寶和紙人,一切完畢後,她向俺道謝。
俺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阿梅。”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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