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文清終究沒了音訊,我預料到了。我從一開始就沒有貪戀那筆錢的意思,因為我覺得這麼做對不起阿梅姐,可我當初留了地址,心裡還是盼著他某天會把錢寄過來,好減輕我的生活壓力。計師傅知道了這件事後捧腹大笑,像看蠢蛋一樣看著我:
“你還指望著用那筆錢養老?你前腳離開那裡,他後腳就抱著錢跑路了,哪還會傻乎乎分你兩萬多塊?我問你,他有打欠條嗎?有開發票嗎?都沒有,你憑什麼相信他會給你?”
“我也沒打算要那些錢。”
“別錢不錢的,你換個角度看,那個書記說要跑去省裡蓋章,聽他放屁,哪個省級幹部吃飽了撐著還管房產交易?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給。”
我有不妙的預感,想回一趟十三鎮去查清楚,可我發自內心對那個地方感到噁心,只好打電話給小竹竿,他告訴我羅文清幾天前意外身亡,我似乎猜到了什麼恐怖的真相,便不再打那筆錢的主意。
八年後,計師傅宣佈光榮退休,他大兒子要接他去廣州見世面,順便定居在那裡。他愧於使我失業,儘管我表示沒什麼,大不了再去找個公廁當管理員,他仍然執意將我介紹給一個姓張的師傅學修空調,摩托車維修市場在那幾年競爭越來越激烈,他很清楚以我的半吊子技術很難立足,更別說自己開店。張師傅是個話不多的勤人,年過半百卻每天從早忙到晚,他和我一樣亦無子嗣,最大的願望是親眼去北京看奧運會,而當奧運會真正到來的時候,他依舊在商場裡苦幹,腰上纏著安全繩,站在窗外滿頭大汗地拆外機,連抬頭瞟一眼屋內電視上播放著的賽事的功夫都沒有。
在跟隨他打拼的這段時間裡,我們每天都要去六到八個地方搞維修,摩托車的油錢令他入不敷出,店鋪面臨倒閉。有一天他丟給我一張報紙,說你在上面找找合適的工作吧,一定要考個登高證,還有電工證,將來不怕沒飯吃。
我望著年邁的他,嚴肅而滄桑,那凝重且絕望的語氣,我知道他的末路來了。
“你不用擔心我,我有存款,能給自己養老。你和我一樣沒子女,也要趁年輕多攢點錢啊。”他說。
但聽了張師傅的一番話,我擔心起自己的晚年,縱使我很久以前就沒有活到晚年的打算,但還是活了下去,我終於焦慮起來了,要是當年跟郭娟吵完架的那天晚上,我死皮賴臉去向她道歉,百般討好她,今天還會是這個樣子嗎?我只是有性功能障礙,並非射不出精液,我仍然可以有子女,但這麼做肯定會犧牲她的幸福。越是這麼想,焦慮就入骨越深,我時常在夜深人靜之時回顧過去的經歷,四十多歲的淚腺重新活躍起來,抱著枕頭哭泣變成常態,總有一個字在我腦中迴響:
島……島……島……
我終於也開始憧憬那個不現實的東西,即便沒有性愛,那座島也能深深吸引我。張師傅說,人到中年呀,就需要新的目標,有沒有後代都一樣,整天在公園裡拿著蒲扇看別人下象棋,那跟死了有什麼區別?所以我想,要不要真的去那座島呢?哪怕看一看也好。
那是我第一次萌生這種荒謬的念頭。
後來的一個巨大意外將我拉回現實,暫時拋棄了對島的嚮往。張師傅的店面又四平八穩堅挺了三年,在它窮盡最後一點生命那陣子,一個不速之客的到來打破平靜。我跟小竹竿一直以來保持著聯繫,他如願生了個男孩,每次通話都會講很多他兒子的事情,我也愛跟他分享自己的近況,憑藉著這絲關聯緩解孤獨,沒想到也正因為這絲關聯,我的麻煩來了。
一個佝僂著脊背的老頭來到我租住的地方,敲開我的房門,手裡還牽著個髒兮兮的小男孩,他說:
“勝雲呀,你不認得我了?”
“你們找我?”
“我先考考你,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下一句是什麼?”
“你們是誰?”
“我教過你呀,你想想。”
“你們是誰?”
小男孩歡喜地扒了扒那老頭的衣襟:“寂寞梧桐深夜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是離愁……”
老頭說:“勝雲呀,我在十三鎮問到了你的消息,你那個叫廖什麼的朋友告訴我你住這裡,你看,是上天要我們重聚。”
“你們是誰?”
“我當年不是狠心,你伯伯窮,但我比他更窮,我不想讓你跟我吃苦,都是為你好。”他不理睬愣在原地的我,扯一扯小男孩,拉著他走進房間裡,滿意地點點頭,“地方不大,倒也能遮風擋雨。”
“你們他媽的是誰?”我麻木地追問,並且在回憶裡搜尋著,記憶片段高速劃過腦海,我的耳朵填充著蜂鳴。漸漸地,我從那張遍佈皺紋的五官辨識出熟悉的模樣。
小男孩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大聲喊道:“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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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候想要在大都市找到一份體面工作的父親,到頭來遭到現實無情的嘲諷,關於自己可憐的一生,他在飯桌前向我娓娓道來。把令自己寒心的兒子拋棄後,他來到上海,以為能夠憑藉滿腹才華在精英中掘出屬於自己的輝煌,不說當大老闆,怎麼也得給個編制,坐擁一份閒職才說得過去,但沒有人願意理會一個從窮鄉僻壤出來,指著自己腦袋說裡面全他媽是天賦的人,他也壓根沒有天賦,以把唐詩宋詞背得滾瓜爛熟為豪本身就很幼稚。後來空前浩大的政治劫難降臨,他開始漂泊生活,二十年間去過三十個城市,在第三十一個城市認識了心愛的女人,並在不久後誕下一子。
“幾年前你弟弟因為癌症英年早逝,去年老伴又死了,不過是壽終正寢,我想能活到老死也是福分吧。”父親拍了拍正在笨拙地嗑著瓜子的小男孩,“他是你侄子,叫家辛,辛苦的辛,他娘取的名,想讓他知道家裡多麼辛苦,好早點有承擔家事的覺悟。他跟你小時候好像呐,”
“他娘呢?”
“跟一個賣手錶的跑了,去年的事。”
“和你一個德性。”我挖苦道。
“你說什麼鬼話?幾十年前的事了,是石頭也被風吹化了,你還惦記著不放?”他趕緊把話題扯回家辛身上,“倒是這孩子跟你一個德性,背詩背得快,可又傻頭傻腦的。你,你住的地方怎麼沒看見獎狀啊,我老想著你上中學了能參加個詩詞比賽,搞出個名堂什麼的。”
“我沒上過學。”
“沒上過學,嘖嘖嘖……枉我那麼艱難地培養你。”
“你培養我?”我嗤之以鼻,“你怎麼沒帶家辛去醫院檢查檢查,看看他是不是弱智。”
“你放狗屁,你還揪著陳芝麻爛穀子不妨放是不是?”他怕激我發怒,罵完後故作輕鬆地環顧四周,“不管怎麼說,到底有個落腳的地方了,家辛也不至於挨餓受凍,你這當伯伯的可要負起養育家辛的責任啊,他可是我們家的火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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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以後,父親和我素未謀面的侄子在我窄小的廉租房裡住下了。我弄明白了一件事,親人在過去幾年裡接二連三離父親而去,走投無路的他才想起幾十年前經歷的某場體內射精的性愛之後有過一個兒子,然後不擇手段找出了這個人。
房間裡的床鋪只夠躺兩個人,我討厭那個跟童年的我極為相似的孩子,被打了地鋪,讓他和父親睡一起。我的一切都被侵佔了,然而更加壓抑的還在後頭。張師傅的店鋪迎來了遲到的破產,他是個誠信人,即使家徒四壁也要把我的工資結清,我們分別前,他喃喃道要繼續找掙錢的方法,尋不出財路就尋死,我盡力勸解,但我知道,當從天而降的厄運足夠沉重,任誰來也攔不住他。丟掉工作以後,我本該賦閑在家,但我不想看見那兩個人,是的,我就是嫌惡他們,我只能瞞住失業的事,每天假裝外出幹活,實則買幾張報紙在公園裡看一整天。
有家不能回讓我十足痛苦,我特地給自己配了塊手錶,每天掐著點回家,早些晚些都會被追問。有次父親帶家辛出去玩,我好不容易逮到機會回去躺著歇了一會兒,估摸著他們要回來的時候又匆匆忙忙出門,再掐點回去,卻因為疏忽鬧了個大烏龍——倒杯子裡的開水忘記喝光,父親回來摸著是熱的,頓起疑心,逼問我到底有沒有在上班,我堅持圓謊,說是窗外的太陽曬的才勉強搪塞過去。我已經是個年近半百的男人了,大可不必做這麼幼稚的事,大可把實話告訴他,但我太害怕與他們共處了,每天夜裡我都要早早躺下假裝睡著,以免和父親產生過多的對話,他的行為也越來越得寸進尺,他們在這裡住了三個月,摸清了房間裡所有物件的位置,也強行改變了所有無語的位置,他做什麼都隨心所欲,後來某一天,他看見大街上背著書包來往的小孩,突然想起自己孫子也到了學齡,於是日日坐立難安。
“輸在起跑線上,一輩子就完了。”他這麼跟我說道,“給他找個小學上,最好離家近點。”
“我沒錢了,我一個人的工資要供三個人吃喝,哪來的錢交學費?”
“你四十多的人了還沒點存款?你在騙我,我一眼就能看出來,別忘了你可是我親兒子。要顧大局,你懂嗎?”
他的話不假,我確實有存款,可那點微薄的餘額早就在我失業期間花光了。
“你已經在這待半年了。”我說。
“你什麼意思?你什麼態度?勝雲,你要趕我走啊!”父親激烈地吼道,頓挫的音調像傳統戲劇裡的老生,“我是你爹!你爹就是操你娘的人!就算我只養過你幾年,我也是你爹!血濃於水,就這層關係,你跑到天涯海角也割不斷!”
“我本來活得挺好。”
“你沒有我就活得好,噢,噢……噢,那好,你去廚房,把刀拿來,你殺掉我好不好,殺掉我!”父親甩出枯瘦的腳,狠狠踹了下桌子,“你就是想要我死嘛,我死了你就高興,來吧,殺了我,把我脖子砍斷掉!”
“我給,我給,你別嚇到孩子。”
“嚇到孩子?你怎麼現在就假惺惺關心他了,不是不願意供他上學嗎?”
“我……”
他扭頭朝一旁看小人書的家辛喊道:“瞧見沒?你伯伯心真狠。”
“我給,我現在就去銀行取錢。”
“好,好,我現在消氣了。”他哼哼兩聲,佯裝虛弱,“我看菜市場邊上那所民辦小學就不錯,就是學費有點貴。你把錢拿回來,我們琢磨琢磨,不行就換一所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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