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路機碾過秋風,陰雲之下,監獄旁正翻修一條通往高速的新路。阿旺坐在巴士上,從被稻浪緊夾著的、坑坑窪窪的老路過來,與笨重的振動輪擦肩而過,再往前一些,工人們穿梭於綠幽幽的圍擋之間,吊車鉤起一棵小葉榕,土球越過高牆,畫了三分之一個圓周,又緩緩移出去。
樹栽進土坑的時候,阿旺剛好從巴士上下來。
冷黑的鐵門前只有滿地沙礫,原本設立在路邊的塑膠排椅,前不久被颱風吹跑,剩一堆意義不明的爛鐵紮在水泥裏,阿旺和其他等候者一樣歪斜地站著,每隔幾分鐘斜向另一邊,重心在兩只腳間輪換。過了很久,門開了,消瘦的形體三三兩兩鑽出來,他們幾乎長得一樣,每人抱著個袋子,阿旺並不期望著立即認出羅銘懷,只是揮了揮手——不知道在招呼誰,也許是那扇大鐵門。
有人朝他走來,剃著令他毫不意外的寸頭,他懶得從那張臉上尋出熟悉痕跡,故而強行在腦海裏放了一段幻燈片似的回憶,好吧,姑且就算那人是自己要找的吧,他想道,於是刻意驚喜地叫嚷:
“好久沒見了!”
“啊?是。”羅銘懷怔怔地應兩聲,“謝謝你抽空過來。”
“我本來就不忙,倒是你,幹什麼這麼久,我以為八點出來。”
“剛在搞那個教育課。”
“幸虧今天很涼快,不然的話,我估計會在這裏站到中暑。走吧,班車等下就開了。”
車廂裏,羅銘懷望著窗外掠過的村莊,視線回退,焦點縮進,他注意到倒影裏的阿旺依舊瘦弱白淨,聲音也如幾年前般細嫩,唯一不同的,無非臉上的眼鏡由圓變方,手腕上的表由電子變機械。
“方煒呢?”他小聲地問,簡單到只動了動聲帶。
“下午到。”阿旺說,“他在東北開貨車,好像是遼寧那裏,特地請了兩天假回來。”
“噢。”
“你楊叔這段時間病了,起不來床,你媽也要在家照顧他,就叫我接一下你,他電話裏有跟你講吧?”
“有。”
“有沒有行程碼?”
“有健康碼,昨天在裏面辦了。”
“你坐火車去縣裏的話要行程碼,轉汽車回鎮上才只看健康碼,等會兒在中心醫院下車吧,去做個核酸,不然鎮上那些穿防護服的會在汽車站堵你。”
“好。”
“我兜裏有幾只口罩,等快到的時候戴上。”
此後兩人陷入了一段沉默。因為盯窗外太久,羅銘懷眼睛有些發酸,他揉了揉,轉過頭對阿旺說:“你還好嗎?”
“你是指哪方面?生活嗎?”
“生活。”
“還行吧,上了幾年大專,出來跑車企做客服,九九六。”
“什麼是九九六?”
“就是……算了,沒什麼好解釋的,你在裏面又不能上網,不知道很正常。”
“為什麼是大專呢?我以為你會去個什麼醫科大學。”
“去個屁。”
“沒考上嗎?”
“那幾年哪有心思讀書,你也知道,我是個殘疾人,但那會兒接受不了事實,只能回避,所謂的回避就是每天打遊戲。其實也沒什麼,殘疾人考大學有什麼用?而且是那地方殘疾。”
羅銘懷低下頭。
“我不會想男女之事,我就想知道長鬍子是什麼感覺,如果當年沒發生那件事的話,可能再過一兩個月就能長了。”阿旺訕笑兩聲,“不過也不難,我打算去做HRT,就是激素替代療法,或者自己買睾酮吃。”
“那很貴吧。”
“不貴,我只是剛工作沒多久,手裏暫時沒閒錢。對了,晚上在我家睡吧,明天回去也不遲,我有跟你楊叔講。”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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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家羊肉面館裏簡單解決了午飯後已過下午兩點,羅銘懷跟隨阿旺來到他的住處,是個極為狹促的單人間,四牆經過簡單的粉刷,陽臺保持著十幾年前的殘敗模樣。天氣雖有轉涼的趨勢,床上依舊鋪著涼席,阿旺說這樣晚上就不用開空調了。羅銘懷躺在上面睡了一覺,等醒來時發現自己滿臉淚水,似乎做了個頗為悲傷的夢,但記不起一丁點內容,他的手臂排列著像火車軌道一樣的涼席印子。靠著牆閉了會兒眼,困倦退散,眼睛能完全睜開了,他四處張望,卻尋不見阿旺的身影。
羅銘懷不認為自己的消沉意志能支持他走動,於是又躺了一會兒才下床,推開陽臺的門,看見阿旺坐在大理石洗手池上抽煙。
“跟誰學的?”
“沒跟誰學,這樣可以補充男人味。”阿旺輕笑著吐煙,“我有疑心病,出門在外總覺得別人能一眼看穿我下麵沒東西。”
“所以呢?”
“為了消除自己的疑心,我乾脆在他們面前抽煙,然後心想,你們看,我這樣吞雲吐霧的,明顯是個純爺們嘛。”
羅銘懷繞過阿旺,把手伸到水龍頭下接水,捧起來撲到臉上。
“方煒給我發消息說他到了。”
“QQ上說的嗎?”
“現在沒人用QQ了,你這兩天去弄個手機,註冊個微信,以後好聯繫。”阿旺走到門口穿鞋,“他在一家海鮮酒樓訂了包間,我們趕緊過去吧……這傢伙真是要面子,三個人訂什麼包間。”
“阿旺。”羅銘懷悲慟地喚道,眼神像黯淡的碎玻璃,“我是不是已經不屬於這個世界了……”
“會好起來的。”
羅銘懷呆滯地跟著阿旺走,直到被呼嘯而過的地鐵驚醒。巨大的、末日警報般的聲浪令他滿身雞皮疙瘩,阿旺拉著他鑽進人堆,廣播結束,列車啟動,又一陣惡鬼怒哮,所有人的談話聲被匿去,只剩莫名其妙的嘴型。羅銘懷受慣性拉扯,撞在身旁的一個女人身上,被嫌惡地白了一眼。
阿旺湊近他的耳朵說:“把重心放在前進的方向。”
“什麼?”
“像我這樣。”阿旺微微彎曲左腿,像正在登山似地,“起步時往這個方向壓,等減速時換另一邊。”
羅銘懷照著做,浮誇的動作引來身後一個小孩的嘲笑。
“對,就這樣,只要起步和減速這樣做就行,中間是勻速的,不過公車不一樣,全程晃晃悠悠,沒人能站穩。”
“我知道了。”
“以後習慣就好,你要學的還很多。”
羅銘懷感覺這是全天下最恐怖的一句話。他訝然於眼前的一切,他的恐懼呈現出氾濫形態,沒有什麼能讓他安心,包括阿旺——曾經最熟悉的朋友之一,羅銘懷不害怕他本身,只是忌憚他散發出的陌生感。他還害怕馬路上川流不息的鐵皮怪物,嘴裏銜著一張張綠色車牌,阿旺說它們是電動的,既有大塊頭也有小不點,以迅猛的攻勢替代燃油車。阿旺還說,你不用擔心出來後不知道做什麼謀生,滿大街都是外賣員,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去買輛電動車吧,它會告訴你該怎麼送,而且你也不用擔心沒有WIFI可連了,大城市最不缺的就是網路,即使找不到也沒關係,你的手機不再以KB為單位像打點滴似地下載東西,而是幾十兆。
“幾十兆每秒?”羅銘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其實我們當年讀初中的時候就有這樣的網速了,只不過沒有普及到鄉鎮,不止這方面,當年我們生活中的一切都是最落後的。”阿旺看出羅銘懷的悵然,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我幾年前也跟你一樣感到不可思議,像吃了十多年虧,沒關係,慢慢學吧。”
“回不去了嗎?”
“回去幹什麼?”
羅銘懷望著地鐵內花花綠綠的人群,他們低頭盯著手機,神情冷漠。他產生了強烈且難以扼制的渴願——逃躲,哪怕回到監獄裏也好。
他說:“我想吐,我們出去吧。”
“還沒到站呢,現在出站的話,走過去得半個多小時。”
“求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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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最終選擇了步行,達到目的地時已然天黑了,酒樓位於一片民宿區的入口,方煒在包廂裏等候多時,他見到二人,急切地站起來,分別握過手之後,掏出煙盒遞煙。他臃腫的身形在羅銘懷眼裏像個假人,如同多年前的記憶裏的他被氣筒充了些氣進去,膨脹起來,比少年時胖一點,又比腐爛的巨人觀瘦一點。前一秒的他氣憤地說出“後會有期”,後一秒竟熱情地噓寒問暖,當初拋下的那句狠心話蕩然無存。
“不抽嗎?”見羅銘懷無動於衷,方煒問道。
“嗯。”
“那要學一下。”
又是學,羅銘懷厭惡地皺起眉。
阿旺問方煒:“你幹嘛不開貨車過來?”
“那車又不是我的,我幫老闆開,怎麼能想去哪就去哪?”
服務員端上兩碟開胃小菜,而後是大盤的扇貝和生蠔,方煒說有一只兩百塊的帝王蟹,他沒捨得點,等多掙點錢再嘗嘗。眾人剛吃起來,他又一拍腦門,說瞧我這記性,忘記上酒了。
等方煒給三只玻璃杯倒滿啤酒,羅銘懷忽然問:“這桌得多少錢?”
“大概四五百,如果點帝王蟹的話就七八百了,哎!我是真想嘗一嘗,可就幾兩肉的東西賣那麼貴,怎麼看都虧。”
“四五百……我一學期生活費都沒那麼多……”
“喂,怎麼還跟小屁孩一樣?現在的錢能和那時候的錢相提並論嗎?人要向前看。”
“嗯。”
“我也沒別的意思。”方煒意識到自己語氣過重,嘻嘻笑起來,“哎呀我錯啦,你不是小屁孩,你是為民除害的大英雄,整個十三鎮中學都得感謝你才對。”
“坐牢有留檔案的。”
“檔案?那管個毛用?你看我和阿旺有留檔案嗎?沒有吧,那我們現在功成名就了?也沒有吧,檔案就是個屁啊,現在工廠、外賣和物流多缺人?誰管你檔案上有什麼?看你有手有腳直接拉進去開幹,噢對了,還有房屋仲介也缺人,你可以去試試,聽說業績好的話能月入過萬。阿旺,你說是吧?”
阿旺說:“我不同意,當中介要能說會道,他確實能說會道,但不是嘴上,是紙上。”
“對啊!羅銘懷,你不是會寫小說嗎?你以前寫得天馬行空的,我看著可上癮了,去寫小說吧。”
“算了。”羅銘懷搖搖頭,雖然心情依舊低沉,不過聽到誇獎之後好多了。
阿旺說:“你也可以像方煒一樣考個A照送貨,送個幾年就能買房了。”
“別聽他胡扯!我現在工資低得要死!”方煒抱怨道,“還買房?我巴不得操翻房地產商的媽,你看那些矗立在社區裏的高樓,窗戶密密麻麻的,像中藥房的藥櫃,每間房就是藥屜,或者說像太平間裏放屍體的格子,像動物園裏的鳥籠,這種狗屎賣幾百萬,他們壓根沒把老百姓當人啊!”
阿旺喝得有些醉了,甕聲甕氣低點頭。
“你們吱個聲啊,難道我說得不對嗎?來,聽我分析,買房等同於買地對吧?假設地價是每平米一萬塊,在這片地上蓋一層平房,算它三百平米,也就是三百萬塊,這沒問題,可要是在這層樓的基礎上往上蓋個九層,狗操的房地產商卻給每層樓都標價三百萬,而不是用三百萬除以十,這說明什麼?我操他媽的這是哪是賣地?這是在賣空氣啊!這些天打雷劈的資本家,就應該再搞一次文革,把他們通通吊死!”
“你還好意思說羅銘懷是小屁孩……”阿旺歪著頭,軟綿綿地靠在椅子上,“我看呐……你比他還幼稚……”
“這哪幼稚了?這多有道理?媽的,我小時候聽大人說買房買房,以為肯定是買一棟房子啊,誰知道是買房間?一群人擠在樓裏跟住賓館一樣!我當時看《海綿寶寶》,以為每個人都能像動畫片裏那樣,自由自在地把房子建成自己喜歡的樣子,你的是個鳳梨,我的是個石像,還有石頭、船錨、玻璃缸,現實是——不行,通通給我住中藥櫃去!”
“別聊這個了。”
“我看啊,這個社會就應該按勞累程度算工資,天天風吹日曬,在工地搬磚的工人,每個月就應該掙四五十萬,在大街上清理垃圾的清潔工二三十萬,像我這樣開貨車的輕鬆些,十萬就可以了,那些朝九晚五,在辦公室吹空調的通通一兩萬,還有天天四點下班的清閒公務員,月薪三四千夠了,對了,什麼公司大老闆和企業總裁,他們每個月拿兩千塊才合理,還有天天屁事不幹的局長科長廳長,這個長那個長,這個書記那個書記,給他們發個五六百差不多得了……說到書記,你們知道嗎?現在十三鎮的書記還是李廣信家的人。”
“什麼?”羅銘懷放下筷子,驚詫地抬起頭。
“叫……好像是姓呂,李廣信的姑丈。他有個女兒,也就是李廣信的表妹,據說在韓國留學。”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人家有錢唄。”
“一切都是徒勞嗎……”
“什麼徒勞?噢,當然不是啊,你都把罪魁禍首給消滅了。”
“李輯呢?”
“你說李廣信那副科長親爹啊,不對,現在應該叫科長了,他賠了周佳夢家一筆錢,那什麼劉巧晶就不知道了。你看,我們還是勝利了。”
“他沒坐牢嗎?他犯了法啊!”
“對付當官的,能讓他賠錢就是勝利。”
“好……既然這樣,我可以也學劉巧晶的媽媽,拍個視頻發到網上,讓大家關注這件事!”
阿旺說:“你想什麼呢,現在的互聯網早就不是幾年前的樣子了,那種視頻發出去兩秒不到就會被判定違規,系統自動刪除。”
“違規?違什麼規?違誰的規?他是惡人,我揭發他,憑什麼我違規?”
方煒說:“你不能用這麼單純的思想去權衡善惡,好比我覺得房地產商是惡人,可我也拿他們沒辦法。忘了這件事,跟自己和解吧。”
酒足飯飽,方煒結了帳,三人走出酒樓。從這裏去阿旺的住處有五公里,方煒提議慢慢走過去,順便消化一下食物。誰知走了約半小時,方煒跑到路邊的垃圾桶嘔吐起來,嘴裏嘟囔著再也不吃這麼撐了,阿旺過去幫忙拍他的背,垃圾桶裏旋升起一股奇臭的氣流。方煒用袖子擦拭嘴角,昏沉地坐在地上喘氣,阿旺聽見背後傳來哽咽聲,回頭望去,羅銘懷躺在紅綠燈旁,路燈照在臉上,淚痕閃爍著,像一條波光粼粼的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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