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敘述戛然而止,像喉口堵著塊石頭,眼望夜空,抬手用袖子擦去臉上的薄淚,他說:“從那開始,俺德九就被人當了一輩子傻冒,到今天也還是……其實俺比那些在俺背後譏嘲俺的更清楚……更清楚俺到底在活什麼……”
這時一個女護工從公寓裡出來,站在搖曳的灌木旁,半張臉被樹葉遮住,猶豫一會兒說道:“快關門了,你該讓他進來了。”
老人吼道:“別煩我!”
他那沉綿的嗓音將我們都嚇了一跳,護工愣住片刻,罵罵咧咧地走回去,合上大門,留著一條不寬不窄的黑縫。老人再次盯著身旁的空位,臉上徒有茫然,他知道這個地方確實無人,他再想用幻想欺騙自己的眼睛,可已完全不奏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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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地,俺一回到豐年造紙廠,俺和阿梅的事就像撒到地上的黃豆一樣兇猛擴散,所有人都知道俺和一個妓女有著糾纏不清的關係、千絲萬縷的瓜葛。天下到底沒有密不透風的牆,整個廠都在談論俺光天化日之下在妓院門口跟阿梅爭吵,還被奚落一頓並且趕出去的事,這對他們來說是飯後佳談,不傳不合理,倘若俺是局外人,俺必定也興沖沖地參與其中,然而現實很殘酷。他們是從哪聽來的?也許是李鼎口中,也許是某個做工的去北巷嫖妓恰巧撞見了,不管怎樣,俺被毀了。曾日日同俺幹活的工友,因此不愛和俺講話了,他們湊一塊,自己講自己的,在飯堂遇見俺,不熟悉的看著俺笑,熟悉的對俺挑眉,嬉皮笑臉地說你的小鳳仙呢,或者說:
“蔡元培先生,你是小鳳仙呢?”
俺不是蔡元培,阿梅更不是小鳳仙,俺只是個被老天爺戲弄的窮苦人,俺的心仿佛在滴血,俺的魂仿佛被吸光了精元,俺被流言耍得暈頭轉向,寢食難安,連李鼎李大隊長都刻意與俺保持距離,唯一安慰俺的人是張興勤,他念起往日阿梅幫他照顧侄子,心裡也百般不是滋味。他勸我放下阿梅由她去,雖然住的是仙女閣,背負著婊子的惡名,但終究是受曹縣長安排,以後的生活只好不壞,她心甘情願,俺也別去擾她的好事。
可俺是個昏人,俺哪怕覺得張興勤說的話有一百個道理,也按不住自己內心的焦躁。幾天後阿梅之事路人皆知,他們對著俺指指點點,張勝雲也不敢出門了,野孩子們逮到他一準騎到他脖子上,笑著說你娘怎麼是個當雞的。俺當初拜的是假堂,如今竟莫名成了真親,俺對阿梅朝思暮想,整個人幾乎要瘋魔了,在廠裡俯身幹活時,眼前不再是白白的紙漿,而是阿梅飛來飛去的碎影,俺大概要得精神病了,舀起紙漿往自己身上倒,把工友們嚇得連連後退。幾天後羅生觀開早會時將俺罵得狗血淋頭,他說:
“別為了一隻野雞搞亂我們的生產!”
俺說:“去你媽的!你媽才是野雞,我去你媽的!”
羅生觀又驚又氣,他開廠十餘載,從未被手下的工人這樣頂過嘴,於是喚來幾個隨從,拽著俺的兩臂一路拖到柴房,吊起來左一鏟右一鍬地打,亮紅的血從俺的眼角破口流出,從俺龜裂的雙唇流出,從俺腰間的皮肉流出,藏青色的瘀傷只增不減,俺的慘叫響徹造紙廠後院。
酷刑之後,俺被鬆綁扔在了廠邊河道的灘塗上,工人們下工後見到俺繞著走,張興勤揣著毛巾火急火燎跑來,一邊替俺擦洗泥和血,一邊責駡道:“你怎麼做這樣的蠢事?她在十多裡開外享樂哩,哪知道你為她丟了工作又受傷?你真是蠢到家了!”
“俺不知道……”俺癱軟在草地上,“你問俺一千遍俺也不知道,俺被困住了,俺要爭個理。”
“你向誰爭理?羅生觀?阿梅?媽的,你醒醒,你都被開除了!你該好好養傷,然後找個新工。”
俺灰溜溜地跑回家,鑽進被窩捂住耳朵,沒了工作,俺難以熬過這個寒冬,可要是出門去外頭,漫天的蜚語又會將俺折磨得不成人樣,這苦痛遠勝於在柴房被打。他們說俺離開北巷的那一天,曹縣長又光臨十三鎮,在文茈巷睡了阿梅一夜,被縣長睡過的女人可不得了,那是官雞,是官婊,她是劉文茈的大頭牌,立刻加了身價,要睡她的男人可不是光有錢就行,還得有那麼點地位,換句話說,非官商子弟不可。
幾日後俺忍不了,再次啟程去北巷,那天逢人結婚,鞭炮劈里啪啦響了一整條街,吞雲吐霧像土地公抽大煙,俺坐的還是鹽販的驢車,顛兒顛兒地看著那景象,心裡念及和阿梅的往事,不禁潸然淚下。
俺在北巷旅店定了間長住房,花去了大部分盤纏,這是十足不可理喻的事,但於俺這麼一個陷入情潭的傻子便說得通了,那個女人好似一瓶濃烈的毒藥,沒日沒夜腐蝕俺,俺腦袋一片白鳴,可越是痛苦,俺越要把那毒藥咕咚咕咚往肚子裡灌,享受這裂皮爛肉的痛苦。
俺又來到文茈巷口,劉文茈認出俺,逗猴似地晃一晃煙嘴:“小兄弟又來了?要哪位姑娘?”
“俺找阿梅。”
“她不在,她出去了。”
“她去哪了?”
“她去哪和你有什麼關係?我看你心累,找個姑娘耍耍吧。”
“俺不嫖,俺找她。俺……俺是她男人。”俺終於說出這話。
劉文茈哈哈大笑:“你說自己是她男人,她允了麼?”
“俺今天就是要找她,不等到她俺不走。”
“哎我說,她要是有男人,那這男人怎麼不掙錢養她,反而還讓她來這裡呀?”她故作認真地說完,又放聲大笑起來,俺真希望她笑完兩腿一蹬就死掉。
“俺會掙錢,俺會掙很多很多錢,然後把她贖出來。”
“就憑你一張嘴皮子麼?小兄弟,來嫖她的人哪個不家財萬貫,隨便擲幾塊金元寶能把你買了,你還贖別人?”
俺轉身走開,不想再和這刻薄的老女人鬥嘴,俺自知鬥不過她,便在不遠處找了塊石板坐下,心想俺又不進你那破巷子,你莫非還有理叫人來攆俺走?天上下起小雪,陽光變得虛弱,俺的稀棉舊襖無法抵禦這掏人骨髓的酷寒,渾身像廠房裡運作的鋼鐵機器一樣抖動起來,俺如此待到天黑,來來往往的人看見俺無不發笑,前一個笑俺的將俺的事轉述與後一個來的,於是人們一個接一個笑俺,笑完又自顧自做別的事去了。
俺凍得暈乎乎,怕睡過去,站起來活動身體,劉文茈出巷點燈籠,見了俺假裝好意地說:“你早些回去烤火吧,別凍死在我們這。”
她這樣講反而激怒俺,俺還嘴道:“凍死在這才好。”
巷口的牆被紅光照耀著,這不像花柳巷,更像女鬼泄怨的地方。俺沒法感覺到自己那如鐵塊般的凍僵的手,俺用力搓動它們,卻總似隔著層厚布一般麻木,俺的眼被雪粒粘住睜不開,於是緊眯著站在燈籠底下,腦袋裡天旋地轉,三番五次差點倒過去。
不知傻站了多久,一道白光突襲俺的臉,俺睜眼看見一輛汽車,俺認得它,全十三鎮的人都認得它,那是曹縣長的寶貝座駕,他坐在車裡,即便是黑漆漆的夜也戴著那副圓墨鏡,好像害怕天唰地亮起來刺痛自己的眼睛一般。阿梅從車上下來,可曹縣長沒下車,車門敞開著,他咕噥著跟她說了些什麼。俺飛奔上去,立馬被兩個隨從攔下,俺哭著說:
“阿梅,阿梅……俺一直在等你啊!俺走不出去了……走不出去了……”
其中一個隨從飛起一腳踢在俺腹部,俺倒下去,胃裡泊泊地擠酸水出來,再也爬不起來了。阿梅沒看我哪怕一眼,匆匆走進屋內,兩個隨從回到曹縣長的車裡,車屁股的筒子裡冒出黑煙,帶著粗獷的引擎聲揚長而去,在雪地裡留下直直的胎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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