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乍
天生气, 地运灵,方成人。乾坤载道,万民生之,为通天达地,故古来听神。那时的历史早已作过付因果的文书一例,凡世繁华,无论如何以文画附丽,都难改其本质庸常,难掩其消散如烟,我对此有一二印象,归根结底,恐仍是因为,我自在其中活过,像那柳河边女子的眼,有老朽而鲜活的印记,残在我究竟作为人的心中。天地为何生人,人又为何,又该以如何心念,听天——自我幼时入道以来,这问题常常浮现在我心中,却漂浮许久,终随日复一日的常理沉沦,不曾彻解。那时的世图,对现在的影响残存,可谓少之又少,只不过若要究竟我的来路,方需解释一二:正是喀朗大神御宇中府,刹山大山仙居东乡时,东乡有约莫十六大望族,较比凡世脱俗,盛产善修之士,蔺家亦是如此,只是到我一辈,已是三代未有仙家,故自我出,又显种种少有奇异的诚质,族中上下都殷切盼我得道通天,能听神意。我迄今仍记众亲族盼望话语,将我勉励督促:天道刚健,地道仁厚,若能汇界,斯化为神,如此,云行雨施,百物丰饶,得保东乡永年。
定人之方圆,便是天道,承人之生路,便是地行,能通晓其理,便可称神,而如我这般听神之人,便是为汇由天地从律,以仁健品行,使之育物化人。也便是如此,东乡,这广陆之东的仙府,绵延万年。如此是仙家的传承道理,如此,也是东乡的立邦之本。我生兹养兹,不负族望,终能听神,知百物兴衰而经生避衰,使一方土地,风调雨顺,逢凶化吉;使我蔺家,得赐天权,听神当道。
为此缘由,约莫是有生以来,我一日也不曾离天意,不知天时,不知其健,其广。但,说来,也是奇异,我生在天意之下,恐长久忘怀了,我作为人生于地上,头顶天真正的模样。那是片澄澈而广阔的蓝,仙书上的天,总以古黄绘制,若其符文,而那片真正的天,是在我至蓝山时,第一回被我记了起来。我抬头去望,竟至泪流满面,因其中寂静,确若我幼时感觉,未有一声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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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恩里士的队共行,约莫两星期,溯河而行,才见蓝山下的丛林,以远来的朦胧景致,渐转清晰。天眼忽通,我又运功摸索,确感此地灵脉规整,不比先前洪荒,心中有些打算,却暂且不发。我知道西土有些修士,能以蕴灵的媒介做法,但恩里士,一来家系中未有此传统,二来,大抵西土人,因其社会风气,确实对术法灵气不甚熟悉,恐未曾察觉,便不提及,仍同他们行了一白日。恩里士此人,性格如此直白洒脱,虽已年近不惑,仍不设城府,使我疑心。我一路,不曾过多探听西土情况,却也浮水似地问了一问,其回答,却使我惊讶。我问起厌能大神对‘繁荣’一事的构想:
“喀朗大神仁爱如此,体恤万民,其黄金神光一缕,可保五年丰饶,厌能大神究竟为何如此不喜大哥?”
他摇头道:
“密斯特蔺,那是种虚假的繁荣。人生在世,万古不绝,多少次战乱兴衰,命运变更,喀朗大神作主神,迄今一万年,又保护了,哺育了多少人?我听神甫说,厌能大神以为,喀朗神的这般态度,其实助长了人类中的草茬,阻断了人以人力的发展,使我们不得真实的繁荣了。”
我对西土学说,略有些了解,心中略想,有了猜测。
“恩里士,您的意思是,这繁荣……有一前提,正是前些年西土颇流行的学说,道,物竞天择……”
“适者生存!”他高兴道:“密斯特蔺,你确实博学。”他见我面上微笑,又收了激动,同我道:“你们东乡人,时以仁爱为本,跟喀朗大神亲近,恐难理解罢?”
我思索片刻,斟酌回答:“确实,我们认为,天有其德,凡是有道,必使之活,不可贸然作杀伐,兴兵戮,平日相与,也是和爱为上,竞抢为下,不过,我听师尊讲过,上古先民,挑选稻种,亦是年年作育,挑其良,去其莠,不可分毫松懈,否则育种不力,反使饥害发生。这便也是一种,‘物竞天择’,优胜劣汰罢?”
他道正是。“你还是很有科学眼光的,闻彦。”恩里士同我说:“与你那顽固的师傅不同。他老是念着,‘道不可破’!要我说,科学,本身就是一种道——那便是天真正的意,放之何处皆准的法则。”他对我笑,手指向天:“我们怎能不学习掌握呢!”
我那时抬了头。南疆阳光,极其耀目,我不曾防备,望进天中,一时炫目,疼痛昏暗,我闭目去挡,却几次不得睁开。此地之气,到底还是与东乡那云霭温柔的触觉不同,使我的肉身不惯,抬手擦拭,竟至湿润,上回流泪,还不知是何夕。
“……因此,您也莫觉得我们残酷,野蛮了,密斯特蔺!”恩里士不曾注意到我的异样,仍在一旁道:“这个过程,是繁荣和幸福的必然。我们都是为了更大的福祉,在为之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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厌能大神鲜少公开露面,甚有说法,道祂不喜人形,常以兽身而出,不过,我那回拜见,祂却不是传闻中那鹰身狮首的形象,而是一个白须男子,颇见威严,确不似刹山大山,样貌慈爱。祂在下界的使者,同东乡一般,尽为男子,只是有些近侍,格外像女性,不过,那处有一类特别的女身近神人,虽不闻神意,却格外高贵,同仙姑般是贞女,却可以童贞身,感应生子,可见神奇。
我记得曾亲见一人,在西土某墓园之前。那童贞女站在墓园前,外面雨水滂沱,墓碑林立。不似东香,西土墓园,虽有碑文,还多有雕塑,石塑等随立,我见那许多墓碑上,都有神侍之形,俯卧哭泣,一时好奇,为其原因:
“姐妹(我必须如此称呼这些女性),请问为何这些墓碑上,有如此雕塑——主人生前,可是遭了什么不幸?”
她漠然回头,面上浮现一阵独特,飘渺的蓝光。
她说这片墓园,都是童贞女诞下的神子——如此传统,已有三千年,但无一得活,有时内里同葬母亲。
“那不是神侍,东乡人,”她同我道:“那是厌能大神,在为自己无法出生的神子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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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后,我独起身,坐在原处运功凝神,不多时,三脉已通,方圆百里内都可遁地而至。我舒展心神,旁观而望,看见恩里士一行确实在先前那昏神咒下不得动弹,便披衣起身,准备离去,心中却忽动,因回忆起西土种种,又想起师尊同我说,厌能大神神力衰退之事。神无肉身,生育一事,究竟是何意?那些童贞女,虽生活较尊贵,终于是西土神教的外居,恐不知其真意,如今却颇让我思索。唯乍神发难,虽是如今才有,但恐怕其事根——早已种下罢?广陆万年历史,可埋多少隐秘,非我经历可想。心念杂乱时切忌运功,我故而再随行一会,平复心神,方才起诀,遁地南行。云雾已起,我身已飘渺,眼却忽见恩里士一行人的装备运布被风吹起,忽心有惊——那里面,哪里是什么防身器具,分明是些稿子,凿子,成捆绳索,还有具石棺!
我心叫不好,但心念已乱,只能听天由命,叫功法带我去乱心之处,只愿不要是混沌之中,耽误事程。我念咒定心,终平神智,聚神定形,再抬眼,面前,却是个先前见过的人面。再细看,周遭石山青绿,流水潺潺,同我外见的蓝山不似,倒像是中府的庭院。
我抬头,便见台阶上,先时我曾在河界处见过的那个西土男人,站在那处。我面有惊讶,他冷然望我,思索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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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个东乡人,但竟过了‘破灭门’。”他自上往下,同我道:“东乡人,都和刹山一般,爱以仙术偷些懒功。这山的灵脉,皆是乱的,无论谁用功法——都是被送去‘怯门’的宿命,不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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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但不能动,只见这水光点亮中,看那男子向我行来。先时一步,衣物是西土士兵模样,再一动,已腾起浓云,长其衣袍——我听说那蓝山的神,曾在初化形时,随喀朗大神许久,因此衣物建筑,都似中府风格,确是如此——他步步向我来,短短石阶,竟若通天高山,飞涌狂雾。一目,他的面变了,不若我在广陆所见任何相貌,只锋利,神煞非常;一目,那西土的短发,随云而开,绽起大泽中长藻的辉光,荡若天幕。我听山中嗡鸣,地上颤动,不可抑制神情,望进此身眼中,见到了那同天,同海似的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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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乍的眼——我如今可说——有我在别处,几从未见过的纯真。祂的眼,可让人忘有相无相的混杂天意,记起那笼罩人顶,真正的天。见此一目,再难忘怀,若要我说,我唯一曾见过类似的,便是那柳河边,我已忘记名字的女子,无暇,无知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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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身尚不近我,我已颓然倒下——何等功力,都不可改动,汗如雨下,浑身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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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乍神。”我喃喃,低头,看那长袍落我身前,是藻海般的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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