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金
听
夏要来了,天气很热,每日她回房后都将外衣脱下,赤裸双臂,坐在椅上看会信件,翻阅报告,回信,或者,单纯思索一会。生命对她不好,不宽厚么?有时人忘记她的岁数,有时她自己也做此法,世理的僵硬和头脑的固定迟迟不来寻她,相反,每一日都来它的新困惑。若有一日她得闲而居,站在宫殿靠城一面的高处向下望,当看见这座城市像融化的糕稠,松动其下她不曾想见的纹理,而,如她再持续久些——她将她的眼投向天远处,让它广大, 宽阔,像那最壮阔,最懒散,最傲慢的人一般,企图用自己的眼界整个世界,她会看见这世界,由河而过,俱在熔解,日复一日,先时不明,夜以继日,它企图转变和生发。所有令她不解的事,所有令她不懂的心在其中川流不息地排列和跳跃;如果她曾停下了,她会懂得。但她从来不停下,恪尽职守,工作,奔波,直到身体倒落,生活在她缓慢不动的静止中,不亚于和她表面上稳固运动形成的最强烈而本质的对比,光影在此交错,命数于此溶解——所以或许哪怕她停下,她也不会懂。夕阳下她散开的粗重的棕发记下铁火洒在城市上的痕迹,她纯真,坚定而担忧的眼中遗憾她不知如何表达的笨拙的心:
为何这一切看上去如此优美而如此不祥?
落日将达弥斯提弗染红,人流穿梭,彼此错过,火风酝酿。
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oLrjlviLQ
——难以置信,维里昂,在数年没有对这孩子做出任何举动后,昨天傍晚,兄弟会的袭击发生了,所幸孩子没有遭到任何伤害……情况紧急,我们没能留下活口,最后一个幸存者,因为意图袭击殿下,被塔提亚击杀……
她写道,光泼洒在她肩下的肌肉上,让那像两个照着炉火的铁球。隔屋传来笑声,升腾不息,她已写至此处,垂头思索,手放桌上,以为还有些事宜未提及,但脑中昏沉,唯这笑声愈发清晰:
——来这儿,殿下!
——别听她的……来我这,殿下!
她偏头去听,发的阴影洒在眼上,照出一片无言而迷茫的思索。写信——原先就没有必要。一日间,难道会没有人通知维里昂么?他自然有他自己的方法。她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这件事,什么真的能多少分享她心中古怪的人。
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2Dd72NNTU
——跑啊,安铂殿下!
声音笑道。她终于放下笔,披衣起身,走出房门,向一廊之之外的卧室去。约两年前,因剿匪而兵力空虚时,她蒙王女厚爱搬至内宫居住,同维里昂的卧室一同,便在王女起居室旁,二屋之间,仅隔着一间小餐厅。天尚未黑,四处花枝上高花盛放,她走至主卧前,又听其中喧哗吵闹,欢笑不断,停顿片刻,终推开门,似打开一会迸发的礼盒,放出个弹射的木偶来。
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g1VEYvfqd
“军大臣!”众侍女惊讶道。她低头,也面露意外神色,见那撞在她腿上的孩子抬头看她,蓝眼空旷,正在幽深,因夜要来:她的眼循规守矩,日间有绿光莹莹,至夜间,必坠至深蓝,不曾失约定。她与那孩子对望,尚不知应如何举动,便看这瘦弱的女童,用木棍般无肉,多有淤青和伤口的手臂抱住她粗壮的大腿,极紧极劳,令她无言。几时曾如此!她不曾亲近过什么其余人。
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7vTgJM7rx
——嘘。
众侍从道:她在听……
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gWzNsMMDZ
她不动,只嘴唇微张,看这女童将耳贴在她身上,隔军裤的厚重面料,若在吸食她的温度——但,不,根据那些更了解情况的侍女,满面笑容和欣慰,双手相握在身前,彼此搀扶拥抱,感动泪水流,这孩子在听,譬如血肉之声。她不动作,也不敢动作,少顷,女童抬头,再和她对视,又是许久。她心生愧疚,同时有丝责任,不愿浪费这孩子难得的主动,要赠她一些友善,同时,缓解她自己的几分,羞怯。
——安铂。
她害羞地笑了,缓缓低身,将她那双宽大粗糙的手朝向她:
你在听什么呀?
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ErK6veOtq
她尽量柔和道;侍女们哄笑:
她跑啦!
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hkovHFfFs
那孩子——安铂,在她能碰到她的前一刻,推开她,像推着水的鱼,很快地转身跑了。她跑进手臂的丛林里,屋中又响起先前那阵声音:跑到这儿来。跑到那儿去!到我怀里来——你跑得真好,安铂!
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tpm4QSSno
她仍在远处,没有动,惊讶一串接着一串,她的面上几都无表情。但她们说得不错!她确实跑得很好,跟普通的孩子比,没有差得很多,只是太瘦弱,还有些踉跄,但和她自己以前的表现比,好得不可思议!五年了,她一个多月前刚在母亲的陪伴下过了生日,坐在内庭那棵最古老的紫树下,尝了一口粉饼;一小口将她苍白,带着些青蓝色的嘴唇染成稚嫩的花色,然后,她将它吐了出来,在旁观者忧愁的眼中……她是其中一个旁观者,她的丈夫是另一个。五个春天中,她从未触碰过她们一次,从未便是对她们存在的任何关心,没有呼唤,注视或拥抱,所以刚刚那瞬间有多么不可思议?
像重生。
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3K31uMfHD
(“这孩子再也不会好了。我不想谈论夭折的可能性,那对王女来说太残忍。”维里昂说,在他离开,返回孛林前。她们在花树下回头,隔层层暴风似的花影,朦胧,不忍地看那抱子的身影。她听他隐忍而无奈地说:也许这是好事。总会变好的。
花落下,融化在泥里。这年的雨稍微多些了,只是,还是热。)
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blnd5R46o
“……她一直都在跑?”她走进屋,关上背后的门,试探这问。侍女们性质高昂,无心看她,平日不是如此。她们仍然叫她‘军大臣’,因为对她很喜爱,将她视作这个庭院的忠诚护卫,而她是的。
“一直!”侍女道:“绕着跑,好像不会累,要把前些年没有动的时间都补回来……对不对,殿下!”
她已经一天没有吃手指了!
而且她不怕痛。看看那些伤口,对她仿佛没有任何影响似的。
她看着,一言不发;一言不得寻。也许她需要一个更健谈的伴。侍女伸出手臂,邀请那女童,仿她们先前未曾拥抱过她,用这双已怀抱她如无感之肉的手臂,道,此时才是第一次,第一种生命。对衰败重复的厌倦不见了,赞美新生占了上风,但拥抱迟迟不来。她站在这些跪坐妇女的背后,见那女童围着桌打转。她将耳朵贴在桌上,像先前抱着她的腿。她的眼珠转动,倒像是更小的时候。她吃惊,心中想:这真像是她的生命,从眼中扩散了一样……
她从来不是死的……
“安铂,小殿下——”侍女对她张开手:“这儿——让我们抱抱你!”
她谨慎,更多是拘谨地看着这一切,瑟缩在自己高大的身体里。她看着那女童站起身,踉跄一次,略倒向地,在阵阵追寻的惊呼中,自己起身,又向远处跑走了。
殿下!
声音追着,她看着,也不由自主地,全神贯注地随着前了一步。她见那具分明因为前一夜的遭遇看上去有些凄惨的身体,不见一丝踌躇地朝床后跑去,像只扬着蓝帆的小船,驶过了海崖的石,已看不见了。
她们追上,像风追着船,而非船渴望着风。
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rnFlsAW3w
“噢。”她低下头,站在侍女身后,听她们发出喟叹而赞美的声音,绝倒于生命的天真可爱,心碎于其纯真。
“她在缅怀那只勇敢的狗。”她们低声道。海潮带风,窗外的海树影影绰绰,枝叶朦胧。
她没有说话。
女童,跑至窗边,抬头看了一眼夜色,风吹起她浅浅一层的的新发,在这种颜色中,终于是完全的黑色了。但平时,这颜色和她母亲和父亲的色彩都不完全相似,再一次,也许和她的大哥一样,在某种程度上给掩饰她的出生提供了某种委婉的工具。那抹色彩究竟从何而来?像克伦索恩一样,不曾有解。但除这别有意味色彩之外,她还注意到她的发中有一种形态上单纯的现实顽皮,蜷曲。又是如何而来——像时刻在海中的藻,她试着想象,感她成年后,头发当如在干燥沙风中展开,见其如今便有些柔卷,不似母亲那般漫长笔直,如缎一般。
她见她,在窗边,俯身跪下。女童将耳贴在地上,先前沾染些血迹的地方,神情认真。
听。
“勇敢的狗,可惜没有看见她变化这么大。它会有多高兴!她们本来可以一起跑步了。”侍女流泪道。
“我们要给她找个新伴儿。”
“要等会……”
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HwjK4xdHk
她们讨论,但她,只是无法移开眼。那孩子的神情如此认真!不是种成熟,也不是种执拗,但恐怕,她必须说,其中带着很显著的目的性。这不是随意的玩乐,让她举——塔塔,的例子。她朦胧记得,她直到七八岁还喜欢做出些完全没有原因的玩乐行为,这个女童现在的样子,对那时候的塔提亚来说,也不是完全陌生。她会趴在地上,听土的呼吸,但她不指望会听见什么,神情总是散漫,留着她在背后追赶……但这孩子——她不是的。
听。
她很吃惊,但不知应该做什么,想什么——因为这能是什么?
“——妈妈。”
当她惊讶时,那孩子已站起来了,显得极其瘦弱,以及不可思议的坚强。一句描述就足够:她额头上还有一块巨大的纱布,包着那个血肉模糊的伤口。她的脸因为那些大小损伤所流的血现在还是全然苍白的,但奇迹般,使人印象深刻,没有任何抱怨和苦痛的痕迹。她露出的皮肤上遍布淤青,令她同情,但孩子的表情,将它拒绝了。她不知如何形容这种组合,只能看着,见她抬起手,做出手势。
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rzUt0wUv5
“——妈妈?”
她指着脚下。
——她说话了——她在问问题,您看见了吗——
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buREEmB6o
侍女们高兴地大叫。
“我想是的。”她全然无知,只能发愣,见孩子走过来,缓慢地转头,思索着。她合上手,然后轻轻推开手掌,看着侍女。
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7SWV74Jsx
“妈妈?”
——她在问母亲为什么还没有回来——她在问母亲在哪儿——多美妙!
我们的小殿下会说话了!
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LY54EQ9Ze
她在身后,只有吃惊和聆听的余地,看着这孩子走到侍女面前,见四个人耐心,几无法互通地谈着话。
“你母亲在工作!”
她们道;她的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传达出显而易见的无知。这句子重复数次,仍无果。她看见这孩子抬起手,指着耳,然后摇了摇头。
你听不见?
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LV2rC41ul
那孩子张开唇。
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MOgj4o9X0
“——不。”
这词吐出来,像开花,但此时这个惯常面无表情的孩子面上有了丝艰难,像这是最难的事。她摇头,点头,摇头,留那三个侍女,和这个从未入内的听众在极度的惊奇中。
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hxiMqBWd8
“第二个词……”
“第二个词。”
你说了个第二词!殿下!
她们彻底将原先的问题忘了,喜极而泣,争先恐后地将孩子抱在怀中,她,站着,则能像从云中眺望般看见下边的情景,见那孩子在手臂的簇拥中抬头,面色冰冷,似在思索,嘴唇几次张合,仍无果。她看着,久久不动,天色已黑。
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01GV9EfcBA
你怎么会是个哑巴——你怎么会是个傻瓜——你怎么会不长大呢,殿下!
“你生来就是要当国王的!”
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5DuciIifOt
众人道,她低头看进那蓝眼中,忽有失坠之感,在这瞬间,恍然大悟:她的意思是,她不是听不见,而不是听不懂。不知怎么,她就是明白了,但那瞬间,未能说出口,而也感眩晕,捂住了额。笑声还在持续,夹在哭声中。她再抬起眼,嘴唇翕动,看着那孩子的眼,做出了个手势,指向门外。
孩子看着。毫无疑问,现在,她开始产生注意了,不像从前。她被这孩子注视,竟有些紧张,手指不灵活,但仍动着,比出嘈杂的景象;会议。她企图说,摆放桌面,围绕人群。那孩子始终注视她,面容沉静。
她收回眼,心中茫然。孩子开始挣扎,侍女放开她,由她走到床边。
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5simBPePb
“我得走了。”她看着一切,忽生硬道;侍女向她告别。她走至门边,忽回头,面上复杂。
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olzXwjwMC
“请你们,尽量不要传播那个说法。”她艰涩道,略微看向那孩子的方向。经此一言,众侍女恍然醒悟,向她赔礼道歉。
绝无此意——只是——
太过高兴——
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Hw8NweeGa
“没关系。”她也行礼:“多谢你们,愿一切顺利。”
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ZUMsb3yC2
她打开门,此时外面便再没有光了。她外出,大步走过庭间,花叶纷落,餐厅无人,远处,直至宫门处,都没有丝毫灯光,司空见惯的场景,不知怎么,骤然使她心惊。她经过窗口,略微回头,嘴唇微张,似见那窗内,一簇蓝海照着她。她已大步经过,因此那情景转瞬即逝,唯留些许印象。之后,她回到房间,打开信纸,填上之后的话:
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PNCI2HiHw
……难以置信。
她重复这个词:我认为她开始生长了……
ns 15.158.61.41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