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廷
马在青翠山林中穿行,将四周的草木犁出风动之声。骑手穿着深蓝的上衣,身姿挺拔,从马上露出身子,一双蓝眼,自林后显露,好奇,童真,在恰然时刻,同样冰冷漠然地看向四处。
红发从蓝眼后露出来,像飞过的鸟雀。两匹马,两个骑手。
“我说我是带你来联姻的,但那小残废活不到你和他结婚的时候。”她身旁那个骑手道,面目英挺而目光冷漠,层层林光簇拥他那宛雕刻的面容,封存时间之中。他目视前方,不曾偏头:“你和他玩玩就好。”
——别让他好过。
——当然咯。
她回答。她也没有偏头,而单手牵马,仍如前般漠然地审视四处景色,神情冰冷而轻松。
“我有接受过让人好过的训练吗,”她说:“父亲?”
另一个骑手笑了。
“当然没有,女儿。”他回答。
马停下。两人骑行到一处空旷林地,四处散着铁甲人身,映在这两张相似而不同,两张热烈而冰冷的面目上。四周无声,静待着主君和继承人的检视。她跳下马,忽略了她父亲点评,走在树边尸体的阴影下,打量四周环境。她想中部的山林光彩如此阴郁,和南部几全无相似之处。这林木深处,竟无生命馥郁的腐瘴,只有一股深邃,如放置多年沉纱的暗香。
血滴在她面上。她伸手抹去,抬头去看,在见到树枝上那人面刹那怔愣,脱口而出,难以抑制:
“……昆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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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塔提亚……你,你是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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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她脑海中便浮现他那憨傻而端正的面孔,带着那牛一样任劳任怨的脾气。昆廷?不可能。昆廷怎么会在这?他不是……
她足边一动。刹那,危机的警觉使她完全从这转瞬即逝的朦胧感情中脱离,她抬腿一击,精准使这扰动她的可能威胁垂危地落在她靴下。局势扭转,她足下冰冷而粘滑的感触,连同那灵活的躯体都显著告诉她这个袭击者,对她来说是怎样不值一提的小事,但,奇怪,她感到这冷血动物,竟似感情饱满地,在她足下,发出恐惧的尖叫和颤抖。
她抬腿,将这东西挑起来,握在手中,和它金色的眼,四目相对。树上的尸体仍似水钟般缓慢而稳固地滴落死血,她却没再抬头,而玩味地盯着她的新俘虏。
——不是昆廷。她的嘴角挑起,而形态漠然。在最后一目中她确定且看清了——并且,就算是昆廷,又怎么样?
像他那样的傻子,总是活不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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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决心将他忘了,连同那一丝忧虑,些许怅惘和往日的记忆一同粗暴而利落地塞入无光的阴影中,让她看不见,也就彻底不知道。看不见的事物就是不存的,如同遗忘的事就是感觉不到的。她一直觉得这方法很好用——如果任何人问起,她会推荐给他们的。为什么要和每个人作对?
她也愿意提供一些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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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这可怜的,自她进入这座光彩阴郁的山中与她发生互动的第一个小东西,对她这个客人第一个表示热情的东家正在她手中无助地扑腾。
她还从来没见过如此柔弱温良的动物。它甚至没有试图攻击她,只是睁着那本应锁定猎物,别无它想的眼睛,哀愁,似能言语般,闪烁地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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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了。
“一条蛇,是不是?”她碰着刀的手收了回去,为着她不知的原因。也许,如她所说,偶尔,她也不介意——帮助什么事。
“一条白蛇——你是米涅斯蒙的密探,嗯?”她阴森地打趣道,将蛇扔进草丛。它愣愣地在远处不动,直到她挥手:
“走吧。”她说:“我跟你无怨无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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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转身走了。草丛没动。血雨淋在他头上,他怔愣许久,一动不动,直到这队骑兵重新进发,才皤然醒悟,摆动蛇尾,奋力向上。
向上……
向上……
蛇不出汗。但他感到自己大汗淋漓,难以呼吸。
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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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伦索恩!”她拍打他的脸,但,她内心暗骂——他自忽然晕厥,在这关键时刻,竟无论如何都醒不来。二人藏身的草林外,那蓝星仍存光辉,众人却已渐从起其迷幻般的蛊惑和恍惚中脱身,重新纷涌喧哗和战意。那骑兵带着步兵,身后跟着的似只是些义愤填膺的民众,以诸多人数随为首之人的一声令下涌入林中,要寻找那些藏身在此的‘鬣犬’士兵。她额出冷汗,频频四望,愿看到指挥官开战的信号,又对眼下的敌我数量形式不甚乐观。她们这一队伍起始之处应当是个相当偏僻的角落,莫不是附近有个军营不成?断然不可能。她否决此判断,以手护住身后那晕厥之人身体的轮廓,看见五六长影向二人处走来,知道已无时间再犹豫。
为了这计划,奇瑞亚等人已计划了数月,怎可能连这样的事情都不曾考虑——除非,在她们内部,深处,有个内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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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可能?
她目中骤放杀气,此想法,似比之眼前移动的幽影丛丛,更增添她的战意。她无法移动,亦不敢——赌,将克伦索恩暴露在这群暴民前的后果,只见黑影透出树干,一双眼,在黑暗中悬浮而迷茫,而后刹那被刀光切断。她闪身向前,双刀二切,已割断此人咽喉,不及使他发出声惨叫。余下三人在此次瞬间惊愕无言地看着她,抬起的手指宛无声指控,凝固着这在爆发的局面。平民。她判断,不发一言,在三人间穿梭,将其依次摞倒,使这声音,伴随草丛四处同她一般钻出的黑影,作起始的信号,而自身始终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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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鬣犬!’”男人的声音此起彼伏叫道。灌木丛熙攘,此林间静默骤被渐强的铁剑交错和喊杀声吞没。她合并双刀再穿二人,同一带甲士兵战在一处,二人的面孔俱是粗放扭曲,纤毫毕露其上褶皱而呲牙裂齿,然此时终于得以看出而终归,也得以看出,感受,听见——这是场女人和男人的战斗。她和他面目不同,她们的战吼和他们的战吼声不同,令她,尽管不愿,却也有几分错愕。这带甲男兵终于只比平民多了些蛮力,技巧和经验上都于她远不足,几只抡枪三击之下她就将他缴械再穿喉,人身跪倒在地时,她不由心生恍惚,感那思绪,只被四面而来,接连不断的攻击割裂成碎片——“贱女人,死!”——双刀划过其面,她将此人面目如塑泥般切去大半,那粗舌飞在空中——如此战斗,若放在她年轻时,大约叫她愉快,其连续漫长,可谓是一场好游戏,但,现在——
“克伦索恩!”
她惊呼。有个士兵,终于发现了草丛中蜷缩的克伦索恩,片刻犹豫后,面露狂喜,抬手便刺。这小子,无论何时都让人不省心!她浑身用力,已战片刻,又爆发出超乎先前的力量,红枪一绽,铁索连刀被抡得如同绞肉机般引周围阵阵惨叫。她扎地不动,汗水落面,心中暗怨,见人影倒下而又袭来——体力为何耗得这么快?
众男士兵,见此景亦为巨大的利益和激情克服先前对她战场意气的恐惧,踩在同伴的尸体上,自己也留着血洞,高叫道:“孛林公爵在这里!杀了他——她们就控制不了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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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
她低喝一声,浑身发力将双刀自脑后穿透此人双唇,又旋身格挡开一柄大刀的攻击,听巨响嗡鸣,见她和这壮汉,双方都退开一步,似为冲击而有些眩晕。
“这罪人,还真能打!”那壮汉啐道。她面上寻常,心中却愕然——刀剑相撞,她的腕骨疼痛,此前未有。
这男人的力气为何如此之大——不——
她不再硬碰硬——无论情形如何,她都必须速战速决,不能再任何对手上久留,否则她们赢不了——否则她守不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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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伦索恩!”她吼道,飞快低身,可见和她作战这男人 眼中的惊愕因她几乎倒翻身体,以一个不可能的姿势支撑自己。刀被她反手甩上又以双肩带动,她的脸擦过他的刀,红发切断而身体飞快转动,两柄红刀同锯般自上而下劈过这男人,猩红飞溅,伴随惨叫。她勉力,欲微笑,却发觉浑身酸涩,这最后一个起身的动作,比她印象中要慢,就慢上那么一瞬,却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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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死。”她闷哼一声,在那壮汉倒下的一刻尽了全力闪避,却依然被砍中了手臂。该死。恰如其分,她苦笑,背后脚步隆隆,喊杀和咒骂声一片。她的眼朦胧了,在疼痛袭上脑髓的一刻,才发现自己的手臂和肌肉已是多么僵硬,先前和这些男人对刀让她手臂发麻。她从来没觉得什么普通对手的力气这么大过。
她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力气这么小过。
她拉开红刀的铁链,有些模糊地走向草木中倒落的这躯体,看着他痛苦皱起的双眉,背后,脚步声似战马犁过草木向她奔来,那些平日里她付之一笑的话语,此时如石般打在她背上,带来微小却不胜其烦的尖锐细痛。她的笑容越发锋利了,步伐却踉跄。
罪人,女人,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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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你真是,难得可靠……”她勉力对他道,双臂淌血。女人的尖叫传至她耳中,她心中一痛,尽力压下,再度用力,回身挥刀。这分割长枪的铁链是群战的法宝,但在体力消耗如此严重的情况下,也不是不可能割伤她自己。她杀一个,砍伤自己一下,杀三个,砍伤自己两下——她数不清杀了多少人,也数不清身上有多少伤,只感那河在她身上流淌,时间如同凝固。
“克伦索恩!”她嘶吼道,眼前一片漆黑:“醒来,你不召龙,我们都要死在这!”
他发出微弱的呻吟。她心中喜悦,直觉却骤起寒凉。一左一右,她这技巧使这些欲取她性命的人都惊愕不已,同时痛恨万分——看看她们曾经饮下的龙血给了她们如何使这些半路出家的士兵望尘莫及的技艺!因此她们不可恨吗?这些士兵死在如此恚恨当中,其痛楚化作嘶吼,同血一道喷溅在她面上——她竟在防守同时生生改变这刀的轨迹,反手将左右两边的四人同时击杀。血雨浇淋在她头上,这一舞,一剑,一道绝技的完成几耗尽了她所有力气,浑身的刀伤使她昏昏欲坠,而此时,若有第五个人——
她双眼大睁,欲回头,但迟了。她知道迟了。她面上遍布阴影,几可感死,此物吻上的脸颊,已降在她身上,只在最后一刻,被一双手臂驱开了。
铁剑从她身后贯来,如风般霹雳而震动地穿她身后袭击者的身体。那粗粝的长发同那影,那气息和因焦急而产生的喘息一并扑在她身侧。她的红发已散,似从梦水中钻出,怔怔地看着身侧 这人,顿感心安。弛放一至,塔提亚脱力向下,只看手臂猛向她一挥,而人声焦灼,追她而来。
“塔提亚!”来人道:“你还好?没事了,你快去后面疗伤,这里我们顶住……”
这张坚硬,温和,粗粝而柔顺的面容,在这隐约泛着蓝光的夜空之下对她浮现。血流逝之中,她恍惚了,红发黏在面上,竟露出那水般的笑容,对她抬起手。
“我没事。”她摇头。两人手指相握,她看见她面上那复杂难言的神色,映着她身上的血。手臂,似在她托举她,如要将她纳入一个环形的包裹中,她能感到一种心的跳动,一种软弱而退缩的柔情,终于不适合她们之间,也不适合这战场上。
手臂放松了。环绕变为了支撑。她撑着她,让她站起来,两人后背相靠,互相防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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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能继续?”声音从她背后传来。她笑了,额上,鲜血滑落。
“当然。”她回答:“楛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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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塔提亚!
他知道那是。他不可能认错——但怎会?蛇在草丛中穿行,滑动向前,企图追上疾驰而去的马队。世界变得如此奇异,如此模糊而又如此敏锐。一目之下,他似只看到的是一团模糊的红火,似只被一团火焰握住,但那面目的轮廓,仍透过这层层云雾清晰传来,他错愕不已,欲张口呼唤,只有蛇信的吐息和颤抖——他想呼唤她——
塔提亚!
他想呼唤真相——从这淹没他的虚幻——无比真实的水中他,探寻,得以呼吸。石从他身下划过,地底传来战马的蹄鸣,千千万足音汇聚一处,千千万命运聚集一处。他的皮肤感到热量,他的头身触及清风。他钻出草丛,在山岩边缘处穿行,石的滑落念着他的心意,坠落飘零:
这是哪儿?
这是什么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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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蛇缠绕的影从那石门上俯视他。他抬起这柔软的身,向上看,阳光刺目,万里无云,恍惚,似听见一声音,悠悠,柔软地传入他耳中:
命运……
他皱眉。这是谁的声音?
他应不知道,却又感,他应明晰。寒冷送来那注定的真意。他应知道这是哪儿。他应知道这是什么时间。
那声音幽幽同他道,回荡在这千年遗梦中:爱与战争 ,这就是自然给我们的残酷命运。
他穿过这扇梦,冰冷而恍惚。山上传那隆隆嗡鸣,山下有嘈杂人声。何处?何人?何时?
夏天。战争……
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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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下云门,就能拒绝这一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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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上游走而去,如沿河溯回而去,去他在世上所知,唯一一个被遗忘的夏天。他只管前行,不知阻扰也不知疲倦,终见丛林敞开;蛇缠于石上,见下展开红旗如海。朦胧热气中,他又见那红发女子,头戴钢盔,轻盈向前。泪在虚空中氤氲,阳光灿烂而无雨滴。
他看见了她。
他看见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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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廷不可能在这。她判断——昆廷是个傻得不得了的人,但他毕竟是盖特伊雷什文公的继承人——最后一次见到他,他就要回去,继承他哥哥放弃的位置了。
她听说他的哥哥,就在这山中。
拿着那头颅,她小跑上前,面目自如,眼中却遥远,隐约地映出那张面容。
昆廷长得一点也不像北方人——他粗野的面孔,浓厚的棕发都使他如其中异类。她们相处了四五年,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她是女人。他是她在学院里遇见的,唯一一个没有嘲笑过她身材纤细的人,唯一一个愿意和她共事交谈的人,唯一一个,在那个地方,会用‘朋友’互相称呼的人……
她向前跑,面带微笑。昆廷现在在哪儿呢?
这都不重要了。不重要了,她心想。
因为一切都要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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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前出现那张年轻,脆弱的面孔,站在那个黑发男人身边。啊,那就是他的儿子——她父亲敌人的儿子,她的任务目标。两人目光相触,她心中微动。
他的神情和昆廷一样,都是这样纯真瑟缩。昆廷很懦弱,她看得出,这个男人,也是一样。
难道她天生就容易遇到这种男人么?
她笑了。两人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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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哭泣——想嘶吼,那莫大的情感和冲击堵住了他的呼吸。他蜷缩在石柱上,看这山间景象,看那张张遥远而熟悉的面孔——他看见她,他看见塔提亚,看见他自己。他看见维格,站在他身边。
黑发扬起,长身凛凛,遥遥,一个白色身影,静默而忧愁地,看着众人。前方,那红发男人笑着。
他看见她们——他的父亲,他的母亲……
何时,何者,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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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他发出痛苦万分的哭喊。他无法醒来。他知道这是哪儿,这是什么时候。这是他自己。
这是一千年前,第二次‘环月’之年。回忆宫始终向他隐藏的秘密,如今近在眼前……队伍颤动,时间行进,他似被裹挟在这碎片之中,于无数粉碎的黄昏斑斓碎片中穿行。他看见时间,他看见这,他看见那……他看见……
他只能看;他做不了任何事。
他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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