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名为缚
——。
那名字忽出现她脑海中,睁眼则是漆黑一片。四肢,复是铁链沉重之意。她有那预感,即倘她此时能听见此音中蕴着含义的节断,或许能才刹那中明了许多那环绕的涡流,而反之她就会继续沉没其中因其飞速的循环和变动,甚失解谜的开始。她需要一个契机,因此献出了努力,剧烈挣扎,黑暗若有松动,从上开始破裂,她冷静而蓄势待发地,要去听那真相,却得那虚幻,再次覆下的天空,将她更深地,束缚在一种短暂,蒙骗性,而无比真实,乃至她再也无法想象出第二个可能的现实中。
真名未能响起,取而代之是那轻柔的音节:安铂。
她向上望去,黑暗中不见自己——既没有外在,也没有内在,也不见这黑色的纹理。链没有元素,束缚在更深处,她唯能看见的,就是一双眼,那样柔情——而使她震悚,困惑,并似依稀,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有些愤怒般,冰火交织着。她在这束缚中颤抖,天空坠落,切割她身上。她不闭眼,看着那天空中的眼,仿佛被囚的火种问天——问一个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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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没有办法。”
最后时刻,她心中微动,听见一陌生,而实际上极为熟悉,不从外,不从内,而从确切的‘此在’中传来,响彻空间:
——母本最如神。
它作解道,赋予每一音节以绝对而广大的含义:
你有为她所困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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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无法辨明,无力垂头,绿光似水从上照射,恍然似重复她跌倒落下的瞬间,在那黑暗林中,落进那怀里。安伯莱丽雅殿下!周围人呼唤,回荡。她像一直重复那瞬间,而又似已在这黑暗中困顿了许多年,二者原无差别,因她悬挂于此,唯一清楚的是——她尚且不知答案。一双手臂将她环绕,清晰而温热,如铁链将她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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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睁开眼。阳光照映在她面上,陌生而极熟悉。语言的功能,尽管在数多训练中已熟练,此时似忽离她的头脑,因感官,更快,告知她回到了一个言语曾飘忽之处。她不知为何,有那深陷危险的紧迫,比前些日在地下水池解救维格斯坦第更多,比在葳蒽遇袭时更多——现在,对比起来,就可很清楚地看见那时,她实际是在一种极平常而单纯运动的状态中——现在,某种原因不明的事物才告诉了她真正的危险,以及人体将如何应对。她不敢呼吸,每一缕肌腱都静止,极慢地,似已到了她肺的极限,她才敢出气,伴着海潮溢满鼓膜脑海的涌起;她听见它的节奏,在向后,向过去的时间拖拽她,她闻到丁香紫云般的花色,使她置身不再移动的迷宫。汗如雨下,流淌藻蓝之中,她始终不动而眼望天顶,见光在上面凝聚的孔洞,屋似蜂巢。她回忆着,但心思混乱,似地点确实轻松改写了她的身体;她从来没离开这儿,仍在紫宫之中,没有移动和言语的机理。
鸟鸣清脆,床发出艰涩的响动,床帷注视着高大似黑山般的身体升起,海蓝落下,她转过头,微张开唇,一言不发,看见‘云之海’的海面。那山崖,色彩,花束,都在望着她。光照在她雕塑般的面容上,安伯莱丽雅终起身,一步之下,先前凝固如梦一场。那步伐坚固而稳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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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房内自有的盥洗室内用冷水洗脸,如她往常。一次极小的变化和行动,譬如从床走至这个侧边小房间的过程,都可清晰地告知她先前在床上的凝固至多是个认知错误。桌子比她曾经住的那房间小(其也自然,毕竟,她的母亲有时在里面办公),那个占据了左半边的衣柜,相应,屋长也少了几分;另一方面,她认为——当冷水泼在她脸上而不由自主清醒几分时——那种错觉,主要是因为,‘花园宫’,她已确切感受置身其中,相较孛林而言显著的不同:床上挂有老旧,仍绣极美而繁复鲜花纹理的帷幔,遮盖这张尽管已朴素却远胜孛林那场堪使她长身一卧的简床。四处可见布置后遗漏的,虽无实际用处却增几分云雾般气息的装饰——而,最大的不同, 她恍然抬头可见——随面上无知无感的水珠滴落而越发清晰的双重景象是——她自己。这镜子是如此清晰,和孛林昏暗的铜镜截然不同,甚至于这变化在景观上不如说便是她本人。她如是清晰,更胜那日在浴室和老妪,见到这张脸。多俊美,多如君王而庄严的面目——倘她有一分心在,恐都要对自己生出几分迷醉之心罢?但她没有。她的表情,在她能看见之前变了,她后退时的动作打翻盥洗室幻梦的清洗香皂,将眼藏入了和面上片刻狰狞不同的黑暗中。她停在那,使思考归零,且在能再度思索之前,走出盥洗室,至门口,推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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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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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推门时的动作,自认恐是与往常无异的,因在先前的短暂步行内她已清楚了可能存在的种种疑惑——尽管先前的反应看上去可能很剧烈,但实际上,放在几年前,种种她不理解的自身反应和应接不暇的外界流动简直就是家常便饭,如果她会因这样的小事动摇,她不能再生活,所以她所作的是一如既往地将无法理解的问题暂且一扫而空,使头脑以空白而完整的方式面对新的范式。门被这手臂挥开,清晨花园的香风铺面吹开她的外衣和长发,光照着她忽而登临的那扇与周遭相比似异界的门扉,两个手持扫帚,站于花瓣中的仆从,愕然恍惚地望她——因此,事实是清晰的,其仅仅是因她出现的模样像君主般降临了这无主的宫殿,以单单形貌引起敬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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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呀,啊呀,小殿下——你终于回来了!”
两个侍从因此放下扫帚向她跑来,用一种起初她不能理解的热情,却在几步后,变作了对她自己的怀疑:她好像对她们的面孔有种印象,且深刻,只是回想和对比中她们铭刻在她记忆中的印象比现在,应高些,更热烈些,光滑而神秘些。她略睁眼,两个女人已一左一右将她环绕,牵住她的手臂,抚摸她的肩膀,不过当然不是视觉表面中对一个人的好奇,而像抚摸一柄剑,查看一块好钢,被它灼热的底层和闪耀在极黑处寒夜般的耀眼闪光,惊得,喜得,兴高采烈,口中胡乱喃喃。
“了不得,了不得!”两人交换这词句,她,则垂头,握紧拳,道:
“……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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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是啊!——阳光将这处照映,花园闪耀如紫山,两个女子因她这句话心花怒放,双目淬入光,握着她的手,热情同她讲述过去的事:“不是吗?”两人彼此道,目光在三双眼间跳跃,讲那过去的故事:“——你过去叫我们仙女——”“你过去觉得我们无所不能!”皱纹绽开,她说不出花,听二人异口同声道:“那时你多小——现在你都这么大了!”
‘花园’在包围;花园在沉没。她垂头,看向地面紫色的幻影,在一次碰壁后——遇到第二次困难。没有一次比上一次简单,像平原已过了,现在是山峰的路段,现在是陡坡的年岁——而山在很长路程内不变——除非你能登顶。
遥遥无期。
“——三个。”她低声道。她记得有三个。这举措竟是正确的,使两个束缚者分开,面上有些不愉快。她们彼此看,无声地交流,而后告知她——宽宏大量,并且最直接地,以死亡的洪流间这积攒在过去的回忆和待定事项清楚。
“她死了。”第一个仙女说。
“涅宁沙四月份死了。”第二个仙女说:“时间真不好,是不是?再等等,她就能看见你了。”
这样,眼泪再度出现;庭院在泛光,坠落入仙女浑浊,五彩的眼中。一整个花园,漂浮曼妙的紫云——若时间再久些,她可能就会发现——她那后日,先前就蕴含了无坚不摧之种的心,原不止那最神妙的天体大能,裹于人身的自缚神灵,能在瞬间使她缴械——花园在那痛苦,纠葛的泪水中闪光——如果她们都知道——所有人都可给她造成这种眩晕和茫然,又如何?
她捂住额。
“是吗?”她低声说:“那太不幸了。”
“就是嘛!”仙女们道,又复欢喜地握住她的手:“为了生孩子死了,糟糕透了!简直就是浪费!”
她看这一个,毒泉一喷,复是另一边,漫天水雾,使她如行沼中。她险忘了自己外出的目的,幸是被这话提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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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真不幸……”她重复——难产而死:“为了生下孩子,却丧失了性命……”
目光交汇着,她的眼中却再次空洞了,检索这个句子中不存在于语料重,而于语意中已完全在场,不可分割的序列围栏。
“……母亲呢?”她轻声道。二位‘仙女’,曾经她同年时的共伴,也许在她离开后也曾再度进入战场的‘鬣犬’目光略愣。这个忽然出现的词无疑在短暂时间内曾灼烧过她们的神智,带着呼之欲出,灼热而痛苦的泪水:何为母亲呢?——少年时就已被其抛弃,在虚假苦苦追寻和背离着她的信仰,与她们无缘的宿命——她们有这样的人生,容易想见,大约原本在起始前就已决定——若母亲尚且在世,母亲能敬职敬能,又真的会有哪个孩子,被投入她们的境地么?——不。她们实际必然是不曾想到这样深邃地步的,而只感一股暗火,以逻辑不可明晰的焚烧之势绚烂了整个被苦恨,悲痛和怨怒充斥的头脑。思念相伴一生的战友的感情,和那早早被她们抛弃,耻笑命运的对比——她竟是因想成为一个母亲,而如此凄惨,痛苦地死去对的!生产像战争,难产像无用的牺牲,悬浮在二者之上的那个不曾降临而也挥之不去的词——母亲——岂不是像一种强力的,超乎了人的意志的诅咒吗?
“她——”两个仙女愕然道,这时脚步声从走廊远侧传来,不紧不慢,却似有一两分出于心的期待。那份独蕴于此的欢欣,恐怕除了身在其中之人,谁也无法理解。
庭院中三人亦如此。三双眼转过,尤其是这双含着一点绿意的蓝眼,因在花枝上,能清晰看见人人影出现廊中,正朝前望。走来的女子披着一件浅绿的衣裳,面上虽有了岁月痕迹,仍是予观者无边美丽的感触——非是画之相,更是画之灵。某种于尘世不同的信念,与钢般的意志不类的坚定,诉说她所切身感受到,那恐被常人认为是不可能的理想。
绿眼转向她,继而绽开笑颜——她站在远处,这时候,不能知道这理想的名字,脑海中,唯有那声音,隐藏她的名字和意义,对她呢喃着:
因这份没有依靠,因此也没有条件的至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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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闭上眼,感到重压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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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是你的神。)
她深呼吸,隐约,见到她伸来的手,像在邀请她。
“……母亲。”她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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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与母亲最相似的地方,约莫就是在她眼睛深处,属于母亲的绿色了。这缕色彩无法被模仿,像标记一样,以明亮,情感和飘渺之意,诉说着二者之间的关系。
(不过,倒也可能是父亲的影响。)
吃饭时,她沉默不语地想到,动着餐具。坐在这间装潢略有改动,然窗外自然凝固的风景仍同离开时一样的屋内,在透丽阳光的照耀下同母亲吃着午餐,两人有片刻全无交谈。菜色简单,但颇有心意,片刻后,她顿了顿,听见桌对面,母亲轻声道:“是我亲手准备的,可能味道不如厨师们的好,但这么多年来,作为母亲,都没有亲手为你准备过饭菜,妈妈很过意不去。”
她抬起头,面上显露出深刻而惨然的空茫。母亲确实是母亲——事实便如事实,正是她面前的这名女子,在她异于常人,瘫痪痴傻的少年时期,从诸多宣告她死亡的声音中始终托举,拥抱着她,之后,又是她用一封封书信,不厌其烦地回答她对世界的疑问,并教育以正道。因此当常人若过去对她匆匆掠过而于现在对她大加赞叹,母亲的态度仍同往昔一样。她对她露出笑容,不惊慌于她面上忽然的空茫,甚至也不畏惧这深蓝眼中忽亮起的寒光。她也对面前这具躯体,没有任何感慨和崇拜,像能透过她的身体,看见一二她自己也不懂得的事物。
(但,昨晚……)
她头一痛,空洞神色也一转为真切的痛苦,确实使母亲关切。
“啊,安伯,怎么了?”她对岸的女子放下手中餐具,关切对她道:“难道生病了吗,抱歉,没能好好照顾你——”
“不。”她抬起手,微弱对母亲摇头:“只是累了。”
但,实际上,她感受到的并非疲倦。这更像是见到了视觉上难以忘怀,震撼性的闪光,令她无法动弹了。情形分明是在拂晓吻上山脊,树林尚是幽暗的深黑中时发生,只有她眼前的那双眼,像夜中无光而亮,因其梦幻般的情态而摄人心魄的绿眼,摄取了她的眼——这感观之主导,似两双眼在彼此牵引,继而是一双柔软的手臂,轻轻揽住她的肩,再接下来所发生的事,她的知识就已无法描述了,甚在她心中,只融化为一座水的城,湿润的点。
“——安伯?”母亲呼唤。
她忽然惊醒,再度抬头,看向母亲。先前不明确,现在她挺直了腰,才觉得有些拘束,难以展开——她的身材对这张桌子来说太过宽阔,而如今的视线,和那时唯能被母亲抱在怀中,或者两脚悬在空中相比,已在母亲的头顶。
“……没什么。”她干涩回应道。母亲的神色清澈。
大约她甚至不知道昨日发生过这样的事。
“啊, 那可能是我太紧张了。”她多次否定,她终于还是放心,轻声道:“虽然确实是为了避免让你常年处于军队的压力下,才将你送到了孛林,但其实对在这个重要时间,不能陪着你,感到很难过。长得这么高了,过去三年应该很有些生长痛罢?在孛林,一定很孤独,虽说生活安稳些,但……”
她叹了口气,将最后那话咽了下去。窗外微风柔和,阳光洒落海面,她摇头,定夺道:“但和你若是在这儿的境况相比,我愿意这时间再长些——当然,我不是想要你孤独。”
她的目光让她有些不习惯,因是如此热切,像能剥开她的皮肤。她想移开,因怕她发现,其实比起她给她断裂的书信,甚至她的内在,更要空洞些。不过这畏惧是为何?而,为何,母亲看着她的眼神,像是她同所有人别无二致,存在那丰满的魂魄?
“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健康,真是太好了,安伯。”她笑了笑,似很感动:“只要身体没什么问题,未来,你想从事什么社会活动,都可以。如果你不想和人接触太多,一直在宫里待着,陪着妈妈,也可以。”
安伯莱丽雅的面上,不为她自己所知,实际出现了一个非常有人情味的纠葛神情,通常来讲,这神色应叫‘欲言又止’,于她来说,其实确实是非常破天荒的了。她无暇顾及,因是面前女子的灿烂的笑容和回忆中月色下那梦幻般的沉迷交替综错,使她疲倦非常。
“怎么了吗?”
母亲问。她犹豫再三,还是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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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谈谈,职业罢,母亲。”她最终放弃了,垂下头,桌上的光彩纹理交错,她看着自己长而有力的手指,缓慢道:“克伦索恩叔父说,此番我可在南部稍长留些,而,通常,这个年纪,应是可以参与工作了。我不想在这儿什么也不干,给您添麻烦。”
她垂着头,笑声从她上方传来,倏忽,手伸出,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
“什么添麻烦。哪里有母亲不乐意孩子在身边的——妈妈不是说过吗?安伯现在,只要看着,自己寻找,寻找你想做的事。等你找到了,不用和妈妈商量,你也会去工作的。”
她迎着她冷然 ,僵硬的眼微笑。此话似终触动了先前被抑制的心弦,使母亲神色微变。
“母亲,”厄德里俄斯听女儿开口:“……‘兰’,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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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绿眼移开了。她的猜测是对的——这一个音节正是母亲对她来说忽然陌生的理由——正是母亲的存在于林间忽于她而言生出变化——甚至可以说是,破绽的理由。她感到水变成了玻璃,可被她握碎,而最可怕的事,不知为何,难道真的是因违反了母亲对她的要求,握住了剑吗?
——她感到她好像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
“果然是听到了吗?”母亲苦笑,复而缓缓抬头,坦然,只有些许黯然道:“‘兰’是你父亲的名字。”
这个年轻的听众,归来的女儿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先前,是对女儿灵魂的爱,使她在面对这容颜时也绝无异样,此时却骤生动摇,因好像只见一具皮囊,一项恐怖的容器在这,尽管阳光朗照,却也无法驱散其中的异样。
“……他长得和我像吗?”
她问。厄德里俄斯片刻无法回答,继而平复心神,端坐椅中,点头:“像。”
她肯定道,肩负责任。厄德里俄斯不知女儿已知多少,但选择了相信两人之间可互相理解,然,只是为她自己不可解的原因,安伯莱丽雅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让她有说不出的寒冷。
“但我听说,他应该是叫‘拉斯提库斯’才对。”
她平静道,直视母亲的双目,捕捉其中的动摇,序列组合,她忽而记起童年那从衣柜中落下的黑河,母亲在深夜拥抱的长袍——是了,那件袍子,现在肯定很配她的身材。
“安——”厄德里俄斯开口,然女儿却率先打断了她,面色平静,目光深沉:
“我想和父亲一样帮助你,母亲。”她的言语是绝无怪异的,但厄德里俄斯久久无言。海浪在明黄的石上起落,这时候,忽而,安伯莱丽雅有了种感觉——她确实,来到,也回到了,达弥斯提弗。
海火至交
“我有点担心那孩子——虽然克伦索恩上次给我的信中已提到了,她不知从那儿学来了剑术,并且,至今也确实还没有找到属于她人生任何的追求和乐趣——不过,这又能怪她么?现在局势是这么混乱 ,战区失踪,被拐卖的人口数不胜数,她没有接触这世界的机会,自然也就谈不上,理解和感受,也许她是个太好的孩子,很热切地想帮上忙……但……”
女人说。她站在内宫的海墙边;外墙,也就是所谓陆墙,靠近花园,人流往来,反之在内墙,嶙峋建于迎光海面,长檐下的木板道,则与树为友,避人耳目。此处有阴翳天涯之景,只一瞥便可看出,是与可信之人交付密心之地,于承有君王之责的女人来说,于景有臣再合适不过——然木影婆娑下,蓝天之前,她唯一的对话者,则是个除面目丑陋以外,别无特殊之处的男人。
男人沉默听着。
“——我总感觉她有些古怪,倒不是生长发育上的问题。那孩子和小时候简直判若两人,现在已经是人人喜欢的俊朗少年了,只是比起她小时候远要叫我不安,该怎么说呢,我都觉得这不可能,她好像——”
女人犹豫不言。那答案,由于实在于世难见,而深处,实际尤为使她不愿见到——这种情景是她无论如何都要否定的,因她站在这实际的对立面,而言语中的主体,又是她日思夜想,担心不已的亲子,因此这念头,也就模糊地,随波涛声,沉入她的脑海了。
(——就好像没有生命一样。)
丑男人,相反,就有些为难了。
“唔,阿丑,莫非你知道些什么吗?”女人问他。他稍微别开了眼,以他标志性的羞涩内敛——虽然,这种品性是不是这个已年过半百的老男人长期的品质有待考证,但起码,在最近的十三年内,他确实一直维持着此风格,似对何种事有胆怯和考量。
他想了想,然后轻轻低下身子,朝女人靠近:
“其实……”
他小声说着。
女人起先面色温柔而耐心,而后骤然一变,后至于面红了。
“这样吗?”她垂目思量,同往常一样分析情况,却只发现情况简单明了,而后果却无从解决。昨日的事经由男人磕绊说来,她便忽而回忆起女儿先前种种的举动,恍然领悟——而又存些许疑惑。
“她跟她爸爸……长得很像吗?”
“……是的。”女人叹息道:“我可能是在梦中认错了人,但这样的事实在不应该。那孩子该多迷茫啊。”
男人没有回答。相反,带着一种似人不认为会出现在他这样人物身上的怅然,他将目光朝向大海,深知自己不应该介入这个女人的家事。两人这些年越发亲密,似忘年交般的关系本来就引人遐想,双方似本无可登堂入室的交友理由,更糟糕的是,当事人本身,也无法对自己说出,为何要当彼此交心知己的理由,只好默契地避而不谈。一方是出生市井,本性粗俗的莽汉,另一方是天上神女般心怀大爱的王女,尽管如此,这段关系持续到现在,一重要原因,实应归结于,两人确实是很好的朋友,彼此尊重,而且安慰了痛苦的心。
——譬如说,其实这个男人非常清楚女人对自己唯一孩子的生父(这个词已足够引起警示了)念念不忘,但从来没有企图窥探过,询问过她的往事,至于昨日见到了那孩子,也根本没有从面目上多想。
——又譬如说,女人其实很清楚男人对她保有好感,无论是心灵上,还是纯粹肉体的吸引,但她既没有戳破,也没有表示过剧烈的反感——同周围人鄙夷的‘癞蛤蟆和天鹅’的态度不同——她只是温和而坦诚地以自己的方式表达友善,并且给予了男人充分的信任,尽管两人并非在极良好的环境下相遇。
而,最重要的是,事到如今,这个男人已经是最后一个,会在这座宫殿里,无条件支持女人的人。
“……不过其实,除了长相相似,其余哪儿都不相似。”女人沉思道:“大概那孩子是有些伤心罢,觉得我在催促她,想让她变得和她父亲一样。”思及如此,她恢复了平静,也大致理解了女儿突兀心愿的原因:“她这样一路回来,肯定听了不少她父亲的事,免不了有居心不良的人催促她,叫她紧张。这样不好。”
她似有些疲惫地认定道:“我不认为任何人会想走上她父亲的道路。我不要求她帮我什么忙——只希望她快乐,单纯就好。”
女人将身子靠在临海的栏杆上,使有些瘦弱的背部,披散其上的长发沐浴在阴影中,而使苦涩的心胸好歹沐浴阳光。目视此景,这男人心中虽然生出那许多复杂感想,但终究一动不动。这时候,对他而言,有些话是最正确的——譬如说,大约语言其实本身只是内供思考的工具,本质的主要功能甚至不是外在交流——譬如说无知其实会导致痛苦,等等。没有妥善的语言能表达他心中的感受,使他呼吸困难,然他仍这样,长久,温和地看着她,海上的日光宛将他的面目都抹去了,言语平息,酝酿不能释放的苦涩于心中。一方面——他这样痴愣看着,自觉无法靠近,觉得她的身影如此美丽动人,使他自惭形秽,另一方面,大概看着她的模样,说不清道不明地,他觉得十分痛心,褪去了种种对美的渴望,只想将她紧拥怀中。男人并不因为这个女人是君王,是统治者——是母亲,是,或不是战士,而尊敬,或同情他。他并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在某一瞬间,这些以言语组成的界限便轻易被跨过,大约既是他的福,也是他的祸罢?或许有些自诩高大,或许太高看了自己,朦胧中,他似乎认为,他只是想拥抱她的心。
“——劝你还是别想着傍上她了——也不看看你这样?”妻子的话仍回荡耳边:“你从前开始精神就不正常,乖乖拿着这些薪水就好,别做多余的事……”
他抬起手,使她的身影在他的两手之间,复而放下,始终一言不发。用得着人说么?
他知道他是配不上她的。有时就连陪伴都是奢望,遑论情爱呢?谈到情爱一步,便是想想,都是玷污。
况且,她还如此爱着那个——她根本不能提起的人。人们总因此事对她窃窃私语,他却于心不忍。
他并不为此事愤怒,但为何如此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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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影,朦胧悠然地,化作天极两端,在男人的躯体旁,侧身而立。
“拉斯提库斯大人,这不是‘封魂棺’对您的问题,”这飘渺,容貌空灵,却本和他相貌一致的男人拂开海风,仍旧冷然,无感地对他道,语气有礼:“而是我自己的问题——您是为了证明至善的可能,才在亘古之前,踏上通神求索道路的,那么,我想问您,在这种不可避免的罪恶条件之前,究竟如何制止邪恶?”
他站在另一边,视线朦胧,有些无奈。
“……为何你总是叫我‘大人’?”他询问道:“我们难道不是同一人物吗?就算如此,现在已不在凡世之中,无论你是后世之人,还是我的后代子嗣,都与我平常相待罢。”
那空灵,让他感极陌生的男人微笑 。
“有何不可呢?”他解释道,语气平常:“其实,我该叫您‘父亲’,才是。所有灵魂的始母,厄德里俄斯神是我们的‘母亲’,那么您,拉斯提库斯,掌握着‘终结’的大神,自然就是我们的父亲了。”那男人声音温柔,但内里寒冷:“对于自己的双亲,无论多少敬意,都远远不够。”
这个男人,和早些时候同他在封魂棺之中的同伴不同,情感内敛,始终隐藏,使他不知他平静的的外表下隐藏的是怎样心思,似雾海上的孤帆,他对他这样的浓雾就格外警惕。
他不由后退,坚定道:“我不是神。”他摇头:“不知你是何方人物,有什么疑惑,但如果我能回答,你就问罢,只是,请别把我的话,当成神的谕旨。你不是说你想成为个幸福的男人吗?我和你一样,也只是个男人。”
对面的人微笑:“现在而已。”他讳莫如深:“那么,请赐教,大神——如若你眼下灵魂的牢笼,这个生来智力低下,容貌丑陋而时运不佳的男人,遇见了个极美的,他欲占为己有女子,引起了他强烈的欲望。他若可以在无代价法律的情况下,以暴力将她占有,什么能阻止他?”
他闻言皱眉。
“你一定要将条件设置如此极端吗?唔……”他本说,忽想起何事,黯淡不言。
回答本可多样,如多增限制或通晓智慧,但他忽然明白他是在问他,这个正处在这具肉体意识樊笼中的存在,因此在长久沉默后,只叹息:
“……忍耐。”
“那么,如若现在一个聚集地面临粮食的短缺,居民面临饿死或互食的险境,如何做,才能避免惨剧?”
他深深望着他,如带着些谴责,但最终却宽宥了。
“你这问题对我们那一代人来说,尤其残忍。”他笑了笑,为此表达而苦涩。哪一代呢?
来龙一代。他仰头,叹息。其实现在也差别不大,否则何必移民纳希塔尼舍?2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FdxKkrjHS
“忍耐。”
他苦笑道。若尚有机会则努力耕种,若已山穷水尽,只有忍耐——而在这个情景下,忍耐的代价是死亡。
“大概我会自尽罢。”他对那男人解释:“我化龙前体格大,吃得也多。我们放弃,小孩更容易活下来。”
“这样么?”那男人仍显冷静,提出异议:“可这忍耐是痛苦接续着绝望,以凡人之心,恐怕不能忍受罢?”
他思索片刻,而后忽露出清晰的笑容,似有释怀。他考虑着如何同那男人说,却在开口一刻,感意识溶解,再封入躯体,低头,又是他渴求,无奈的手,对着海边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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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德里俄斯。
他看着她。若真的有一生,他不仅不能和她在一起,还要看着她同别人恩爱呢?他感颈部的寒冷,侧目,原是那男人,伸出纤长的手臂,环过他的颈。
“放手罢——像放手你的生命一样。”他忽轻松道,看向那男人,见他有几分惊讶:“忍耐不是永恒的,我对此有些体会。死亡会让你重新开始,但错误不会。”
男人沉默片刻,而后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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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他的声音幽远:“——这就是登临了‘灭绝’之座的您,拥有‘慈悲’的原因……”
两人对视。那男人笑了:“那么,请您继续罢,拉斯提库斯大人——告诉我这个好奇的晚辈,您是如何跨越,这最后的考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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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似懂了,但他全然一头雾水,不过不由分说——他已陷入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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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男人有些头昏;不是什么大事,十三年来,他时不时就会犯这毛病。时间没过去多久,太阳的光线凝固,女人面对大海。他看着自己的手,惭愧地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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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那孩子的父亲,还在的话,你应该会轻松些吧?”
他想了半天,最后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心中暗怨自己嘴拙,却见女人回头,对他微笑。
“我当然会觉得高兴些。”她的泪光让他失去了言语:“但他的选择已经做成了。我没有资格,既拥有他的选择,又拥有他的陪伴。”她向他走来,二人离开向海的石墙。
“……而且,他已经很累了。”女人经过他,轻声说。
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完全不知原因地,也落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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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影……”
他说。他身旁的高个女人抬头,迎着太阳,眯眼观看。
“啊,那个啊。是厄德里俄斯和她的一个亲信。你可能不知道罢?这么多年没回来过了。”她欲解释,忽觉头疼:“……比起亲信,我觉得更像是中意的男人?不过长得实在是太丑了,就算想这么说,也没人敢直接指摘。”
她想着,笑了笑,无奈:“——这么一看,倒有点像真爱了,是吧?”
这个因为过于完美而危险,代价过于崇高而壮阔,但,终究,似其柔弱,又招人轻蔑,在二人面前的海岸上,随风而去。
他闻言微笑,低头,从沙滩上拾起一枚贝壳,面露怀念和最深的感伤:那仍能铭记而知再也无法回顾的奔腾顺流,其终点是,他尚未做好准备的闪亮冰池。
终结。
他闭上眼,深呼吸,然后微笑:“——那说明是朋友。不是很好吗?厄文和同她完全不一样的人成为了朋友,我感觉很温馨啊。”
“是吗?”她虽并未嗤之以鼻,但显然未放在心上,抱臂向前,风吹动她的军袍,亮光缀于粗黑的长发上,她眼神淡漠,若思索其中利害。
“是啦。”他笑呵呵地抬起身,捧着贝壳,轻声道:“就像我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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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她鼻息:“我什么时候跟你是朋友了?”
他看那洁白的贝壳,听见恍惚交错的声音,笑道:“早就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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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墙下方,沙滩上,两个截然不同的身影,或者,如其中男子所说,两位朋友,面对海洋站立。其中一位是个身形干练的黑发蓝衣女子,另一个,则是个风尘仆仆,尚戴着兜帽的男子。海风吹拂中,他揭开斗篷,使一头红发飞扬,随日光而去,引那女子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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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打发带了?”安多米扬.美斯明看着身边出现的侧脸,面有凝重,轻声发问。
“啊,不打了。”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回答:“已经不是孩子了呀。”
如此一言,对他有些了解的人恐都会侧目,但她望得更加深刻些,恐怕也就是他所说的——她大概,真的和他是朋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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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你也辛苦了。”因此,她低声说:“一回阿奈尔雷什文,还没在宫里待一个时辰,就跑出去四处转——你肯定也是被托付了什么重大任务?”
他不答。阳光照亮他面上的皱纹——那永恒的少年,开始认知自己的衰老。
“维斯塔利亚夫人怎么样了?”他没有回答,而回复以问题,她也不在意,随口道:
“不清楚。她好些年没露面了,只是偶尔招我过去,可能给我一两个情报,也可能说点风凉话。她不从房子里出来,但总有方法跟外界交流。有时告诉我的情报,确实紧要,救了命,但我也真羡慕她。”
她望着海面,表情淡漠,眼睛,却认真:
“——她不在乎这战争的输赢,多么轻松。好像拉斯提库斯死后,她就真的置身事外了,只从悬崖上俯视着芸芸众生,看着我们挣扎。”
他垂头,看着那贝壳,露平和的笑容:“也别这么苛刻,安多米。维斯塔利亚夫人毕竟是个老人了,我们还正值壮年呢,嗯?”
她冷笑了一下,算回应。海风使发扑面而来。
“——她和兄弟会有联系。”她忽开口,转头看他,面色平静而透彻:“就是你罢?”
两人对视,这风沙中无声的飞沙似就是应答,眼睛望着,一双被阳光融化,一双被天空洗彻。
“算了。”安多米扬收回眼:“我也知道任务机密,未必能说。”
她向回走:“回去罢,还有事。”
他在背后没动。她因此回头,狐疑望他,开口:
“怎么,你在等我怀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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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壳仍在他手心——啊。她忍不住皱眉:连那个叙铂都老了啊。笑得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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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了,安多米。”他对她道。
“啊?”她疑惑。他复而微笑:“现在还说不了。”他追上,两人一前一后,向海岸上去。
“不过以后,我明白了,就会告诉你的。”
“行。”她简短回答,似不是很期待。
“安多米。”行出几步,他又说:“要小心,兄弟会想杀了所有人。不止是我们。”
“知道。”她回答:“已经开始死人了。作为死亡计数司令官,我目前还做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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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放慢了步伐,她回头去望,长发飘忽,二人似沙中画。
“……已经不想逃了吗?”他问。看着贝壳,不知在问她,还是问自己。
安多米扬看着他。她的模样,就像她近年的风格,淡漠而遥远。
“不想了。”她干净直接地回答:“虽然我很羡慕她置身事外,”她回头,将挺直的脊背对着他:“但不知怎么,我觉得,这场战争,我必须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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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属于我的战争。她说。
片刻。没人回话,她心里一动:说什么呢?太夸张了。
但确实……她感到她必须参加……这一次……她不能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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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沙磨碎,风声微笑,那声音追过来,轻声说:“是啊。”
他回答:“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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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复望向彼此。朋友?也许罢。但那不重要了,只有那么一句话:只有我们两个,绝对不能逃。
至于原因,交给这看着的,一直看着的世界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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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能开口了,我就会告诉你,安多米,”他微笑道:“我要向你托付这个秘密。”
她睁大眼,那声音,像碎石,跌落地面:
“——关于‘海渊’不火的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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