吠陀先之死
人们说时间能治愈一切;我对此感到怀疑。时间,不如说,能使一切发展成熟,而我在这儿很遗憾地向你介绍一种不幸的时间流逝,至于其成熟的必然命运和结果:死亡是一种成熟,但它是否是解脱和治愈,时至今日我们仍没有答案。
你认为这是个很让人沮丧的故事?
是的。我也向你承认,我的孩子,当我记录和描述它的时候,个中的心酸和困惑,苦难和沮丧是难以言喻的。我深刻地相信,如果不是我失去了一部分灵魂——我不可能描述它。
沮丧!它时时刻刻让你烦恼。时时刻刻追问着,为什么——我们那时候能解决它吗?当我讲述的时候,你似乎会觉得我们曾有无数个机会使局面好转。我们可以消除分歧,齐心协力。我们能将先前的记录复原并传之后世,使代代如此——毕竟,因为灵魂不灭而永生,是我们兰德克黛因人独有的天福。
但如果你这么想,就错了,孩子!
正是这份永生使伤痕,仇恨和愤怒在一次又一次以轮回为代价的永生中累积,使我们不可能放下戒心,原谅彼此。
我们曾经有多么深地发誓要爱护,保护彼此,最后就有多么深地恨着对方。兰德索里德人几无法想象这种感情,因为他们的基底更是冷漠和迟钝;兰德克黛因人发誓要摘下那离去的爱的星辰,最终却倒在了仇恨的祭坛上。
哭吧,哭吧。孩子——眼泪会洗清这个故事给你的悲怆,因你们的灵魂已以奇迹再度被清洁。
在我们的永生结束前,你们还有机会再也不要对彼此犯下如此罪孽。
我作为最后一个旧灵魂,向你们讲述这个故事的结束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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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如河水带来万事的嬗变和成熟;当果园的浓浆已三度于夏季滴落,当同一阵暴雨已三次将纳希塔尼舍的冬天造访,将孱弱的新生带走,将坚韧的青年萌发时,战争的骏马悄然从原野上起身。当刺客的尸首堆叠在山间的绿池中,神情坚毅青年女性,手举红旗,敢以仇恨不去的眼神,不死而不舍地燃烧,望向山镇间暴徒留下的残酷的狼藉,那马儿的身后,从此随行的是不死不休的死士,使这游行如河蔓延,使其彼独处而微弱,众声而无尽的血战誓言随苍鹰的痕迹洒落纳希塔尼舍的高原,再度向西部而去时,这圣战的军队已如千年前前身挥师西进时一般遍布天下。但彼时,此时,何者更有那凌云壮志,何者更是声势滔天?何者,更燃此血誓,不再有那覆爱的哀愁,化作夜色将其围绕,使其心众高燃的火焰不明?
“就在前边了,安伯莱丽雅殿下——”
一‘鬣犬’军官呼唤道,前见裂谷,后拥追随的士兵,环此人形上前。旗在空中展开,每步中,草野都倾倒而下,风吹拂那蓝色的衣袍,众人仰望,见她面上的皱纹。其胸乳上,一起而一凹陷,盖是三年中,曾有刺客趁她沐浴时袭来,得割其一乳;安伯莱丽雅赤身裸体,拔剑击退数十刺客,血迹干涸于其发,如今色更深沉。那削去的右乳,使她运弓更便捷,盖此堆叠在潭水中的尸体未尝丝毫减损她的威严,而使她的身姿与心灵,在她的追随者眼中都更坚韧不拔。
“——那龙就坠落在了那里!”
她站定在蔓河大瀑布的东岸,四周飞涌水汽,其坠水声如雷鸣,光散为虹,悬在一座陆桥上,朦胧了对岸的景色,使其若虚幻,不真实之物一般,而诸景中最使人愕然而最令此景转化为幻的,乃是那半黑,半白,如一座在风化且从崩裂的伤口中腐蚀而融化的山一般的龙身,正半悬而半卧在裂谷之中,若其中一生物,又似山岩的一部分,业已以血肉融为自然。无疑,这龙尚活着,因其在黑白相间中的龙鳞簇拥中的口唇尚在艰难吐息,而正因此生物的特征,血肉的韵律,令他那僵硬,如石的身体格外可怖,如有何事正将这生命石化,而,更因这恰在生死间的瞬间,可使这足有上千人的队伍,站于山崖边缘,行于水雾之中,能在时若凝固的瞬间,清晰地见到那完整的过程——龙之死,且再也没什么,比这更能让人明白何为龙,这由妄想,幻想,执念而凝成的梦中巨兽了——在那西部崖谷损毁的堕龙弩,堕龙台和被这龙身碾作肉泥血河的战马和士兵下,这黑龙的身体在彻底交付于白石的过程中。它曾拥有无与伦比质量的肉凝固为石,而后龟裂破碎,席卷为风朝人而来。这风,似是可见,而不可感的,如尘埃,又似水,因在肉溃散时,那曾使其运转的龙之血,亦崩落挥发如雾霾,香散谷中,如水如河。众人可见,亦惊奇,那崩落的血先前是黑色的,转瞬则蒸发无物无色,只留那齐整而收缩的龙骨,为其唯一真实的物质残余,倒置山谷中,传达给观者的是确凿无疑可重回大地的循环消灭之感。有人惊呼:“看,那儿有个人!”众人便去看了:
千真万确,在龙骨之下,有个跪倒在地的人影,正对裂谷,披散黑发, 几是恬静,平和的,仿以此与世作别,就此纪念和致敬仍存在的生者。那无疑就是这龙身曾经的主人,龙子吠陀先了。如见这完好无损,似雕塑也似沉睡的人形,众人却是愕然了:不见龙肉,无有龙血,龙骨也是如此小,那她们曾喝下,甚至,现在还在饮用的那些龙血,是从何处而来?那造物的龙骨,又是何种生发?但这不足为奇!有些人,似乎更是了然,怅然的;有些人,如安伯莱丽雅,更平静无言,但结果和真相都确切而简单——
心不死而龙不灭!吠陀先跪倒的尸体上浮现恬静的微笑。另一队伍在稍远处看向此景,有昆莉亚,这个三年来愈发沉默寡言而忧愁的将领黯然地致以告别的目送;有安多米扬,这个几不眠不休地工作而肩负了所有成功防守战而勤勤恳恳地维持各处生产地中流砥柱,面色复杂地看向眼前景象,许久,垂首致意。
是啊。她在心中对自己想到——心不死而龙不灭。
反之,心灭,则……
“——我们的好兄弟吠陀先终于卸下了他的重任,得到安息了。”二人身后,三年来甚瘦了不少的唐默泰普感慨道。这心去龙灭的风使众骑如在雾海中,于其不知流向而处的漩涡里,他复而低声开口:
“这也意味着我们没有余地可退了,两位大人。东部能找到的黑龙血就要消耗殆尽,我的人也不能再从西部弄到任何血龙之血——我们的人现在不能出现在西部任何大城市,否则就冒险要被生生打死,换句话说,咳。”他清了清嗓子,吸入那枯萎,清新,死而解脱的雾气,神色中既有艳羡,又有几分沉重,迷茫:
“到了真正的决战之刻了。当然,不用我说,您也明白……”
回答他只有尸雾破裂的声音。安多米扬看向东方,透过这血海的浪潮,她寻着那雾气中飞散的蓝发,几像一种飘渺,不似人间的星云。见她不言,唐默泰普续道:
“不过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刻了。”他念道,似带着庸俗而高深的哲理:“就像那句老话一样:最好的时刻永远是当下。我们不可能再有比现在更充裕的人手,更丰富的物资,更坚决的战斗意志——在一次都未失败之前。纳希塔尼舍有整整三年的冷冬和丰收的春夏,苔德蒙斯打开高原城的大门,提供相当物资援助——虽然不知他是什么心思。”他如指点世界般,对着西部陆地朦胧的轮廓感慨:“神恩,缓慢枯萎——据最新的消息,它的腐朽已到达了水面,很快就要至于根系,我也可感我龙心的复苏,意味着,无论怎样,起码士兵的耐力会大大增强——我注意到您不怎么喝龙血,阁下……”
他打量安多米扬。她的侧脸透露着深重的惆怅,而又富有释怀,视死如归的轻松,使她的气质是异常稳重和深沉的。他,和其余所有人,几乎都为此吃惊,因此,他说:
“虽然您的指挥能力确实是超乎寻常——和您相比,小安伯莱丽雅殿下果然就显得,很能‘打’仗,而不会打仗了——她的战略战术很多时候都很不合适——但您果然还是要为自己的安全着想一番——”
“不是时候。”安多米扬道,利落清脆地打断他的话。他不再说了,望向前方。雾气正飘散,露出西部清晰的陆地,他百感交集,不由喃喃:
“剩下就是和时间赛跑了。谁先得到龙心,谁就胜利。小安铂殿下,去取龙心,我们——”
我们防守。
“——或者进攻。两者在此可能并无差别。”安多米扬驱马向东,队伍缓动。昆莉亚现在落在后面,唯若有所思,一言不发。
“您会坚定不移地支持我们,绝不背叛么,唐默泰普阁下?”
“当然。”他即刻回答,看着她的眼。安多米扬微笑,极冰冷,他沉默片刻,转移了话题,向昆莉亚。
“昆莉亚阁下,您——”
“我会代表维斯塔利亚夫人,跟随安伯莱丽雅殿下的队伍,前往黑荔波斯,开启‘封魂棺’。”她坦然,迅速,而带着数年来越发显著的疏离道:“——确保殿下得到的是黑龙心。”
“噢!”唐默泰普感慨道。真是忠心耿耿,坚毅可靠——但是,昆莉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是对厄德里俄斯忠诚,而反对维斯塔利亚更亲切的?他思而不得解,唯见她面上亦是霜冻,只感慨——淳朴的消逝——在这么一个残酷世界的磨炼中!
马队至于道路的分叉处,昆莉亚因策马上前,同骑队分离。安多米扬在最前,二人彼此相望,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最终,昆莉亚颔首,如作长诀。
“——唐默泰普阁下的担忧有些道理。”她忽而道,令安多米扬惊讶。继而,昆莉亚从衣袋中取出一小瓶,内浮鸽心般的血液。她目光中有动,伸手向安多米扬,恭敬而郑重,呈此血给她。
“……这是维斯塔利亚夫人给您的礼物。”
她静默道。许久,安多米扬方接过,沉默不严。二人复对视,昆莉亚转马将别,点头向她,道:“这是最后的龙血了,此去一别,不知是否还有机会相见,祝您一切顺利,安多米扬阁下。”安多米扬深望她,可见她手背上涌起的黑痕。
“……你也保重。”她唯道,握紧那红血,只是内里含义之复杂,恐无人能知。昆莉亚点头,她似以仪式作结,亦取出一黑瓶,带着少年时代的记忆和娴熟,撬开封口,在众人面前,将娜黑血一饮而尽,若表决心。风吹开她的战袍,古道在眼前展开,她握缰绳,使马抬蹄,道:“别过!”
继而,这将军,转身向纳希塔尼舍别离的路途前。众人望着,见其影渐为黑点,再不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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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莫不是在糊弄我吧,米涅斯蒙?
那声音道。他正蹙眉,在椅中闭目养神:各处的报告和部署请示接连不断,混沌正以莫大的蛮力企图冲破他对秩序的控制。大人,阿奈尔雷什文地区的军队不满您的决定,似要在旧王室军队西进过程中实行全力拦截。大人,沃特林地区对您的和平政策的反抗越发激烈了。大人,柯云森大人承诺给我们的繁荣和先进,真的会兑现吗?
他的承诺,我不知道是否会兑现。他心想,不无讽刺,握起那块蓝石,在手中把玩:那石中的声音越发愤怒,但于事无补。米涅斯蒙不知道难云阿是通过什么办法使灵魂能穿透‘海渊’的限制,但,无论怎样,他要得到的信息都已在数年的交涉中明了了——他甚至对海对面的那块陆地有了相当了解,尽管还有数多疑点——却已可以让这个叫做‘难云阿’的幼稚又傲慢的人对他来说彻底无用。
——为什么三年了,你还没有杀死唯乍?
——您也不是不知道,难云阿阁下。他回答:安伯莱丽雅——如您所说,唯乍,这匹马儿,有非常特殊的能力。
——她能够从周遭人的嗜血心,报复心和愤怒中汲取力量,不是吗?
那蓝石沉默了。他说对了,甚至可能刺中了难云阿的伤心事,米涅斯蒙对此可毫不在意——他已经知道,那片陆地,‘广陆’,兰德索里德,比起难云阿最初描述的大占优势,不如说是千疮百孔。若说他有资格和他谈条件,不如说他应该求兰德克黛因人给他们一条活路——但,不。他不因此而自满或丧失警惕。
米涅斯蒙因此而警惕。
‘广陆’——和‘水原’,难云阿所使用的语言中含有相当部分与古梅伊森语相似的词根,这种对立和相似的一切都让米涅斯蒙心中浮现一个相当诡异而危险的猜想:
广陆和水原曾经是连在一起的。
——不错。你发现了这个,是你的聪明之处,米涅斯蒙。
难云阿闷声道,声音中传来相当的恐惧:
——但你不该认为你可以通过和平,伪装,来镇压唯乍。这都是一时的。这么说吧,米涅斯蒙。
你可以把唯乍看成一台灭绝问答机器。
此话令这个无波动的领袖有了些考量。
——请问这是什么意思,难云阿阁下?
——呵,你终于知道怕了罢?我跟你合作,而不是在‘海渊’开启的那天无声攻击你们的唯一原因,就是唯乍。
祂对人来说是不可战胜的。
敢问人类如何诞生:人类通过动物性的交媾诞生。
敢问人类如何繁荣?人类通过理性的探索而繁荣。
两者对立,生死互搏,人类只能勉强抗击,其中不可能没有斗争,没有怨恨。
唯乍会利用这一点。一旦对灭绝的渴望通过问答,成立,祂就会不可抑制地启动:我已经提醒过你,祂大概率已经启动了。你仍有拼死一搏,不管用多少人,将祂在彻底机械化之前,‘关闭’的机会。
但若错过,米涅斯蒙——我保证你会后悔莫及。
敢问人因何快乐?人因精神的和谐而快乐。
敢问人如何生存?人因不断机械的劳动和交涉生存。
两者争夺生命,生命必然痛苦。你能听见那‘灭绝’的机械发出美妙的‘咔擦’声。
敢问生因何而乐;敢问死因何而苦……
敢问……
矛盾的螺旋不断交缠,蓝石明灭,直到难云阿心情的低沉无以复加,然而,他看不见的,是静听他说话人的面上,渐渐难以抑制的笑容。
米涅斯蒙微笑;那笑容十分平和却又无比可怖。起先那仅是同他惯常一般,平滑而冷静的微笑,继而难克制,继而是狂喜,狂乱的。他的唇瓣间不由漏出笑声,使难云阿错愕。
——米涅斯蒙?
——不好意思。
他克制道,但身体甚至因此激动而颤抖。他在狂笑的边缘,捂住眼,深深叹息:
——难云阿阁下,唯乍能毁灭灵魂么?
——灵魂?难云阿犹豫片刻。
——据我所知,不行。但祂能毁灭生命,就足够了。灵魂是一种能量,没有物质无法依附,祂能将它的凭依物完全毁灭而使灵魂陷于混沌——实际上,广陆当年就是这样被祂毁了灵能的根基,所以你们最好小心点……
——呵呵。
难云阿骤然停止。
笑什么?
呵呵。呵呵。
“哈哈,”米涅斯蒙乐不可支,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不能毁灭灵魂,哈哈哈哈哈哈!”
他拍打自己的腿,抹去那双金眼中溢出的眼泪,嘴中道:“一个被怕了不知多少年的世界的破坏者,竟然无法破坏灵魂!无能,无能,无能!”他笑够了,躺在椅上,望着天顶的星图,面露恍惚的笑容,深深吐息——够长了。时间够长了。这些痛苦已经够长了!
“若祂能毁灭灵魂,我倒想请祂帮我一个忙,现在看来,”米涅斯蒙遗憾道,摊开手:“唯乍,这匹马儿,不是我们兰德克黛因人真正的救世主。”他握着那颗蓝石,黑暗中,见它忽而爆发一阵亮光——但米涅斯蒙顾不得这么多了。还有什么可怕的?他说:
“我不知道您给柯云森承诺了什么物质奖励,难云阿阁下,”米涅斯蒙优柔道:“但我有我对子民的承诺要兑现。”
白龙王叹道:“这是一个迟到了两千年的承诺。”他轻轻讲述这个必然的梦:“我要冻结,封存,湮灭它们的灵魂。”
但,奇怪,蓝石中没有声音,只有一阵,一阵,迸发的蓝光,远胜以往。而约莫是这阵长久的沉默和其中隐约传来撕裂般的波动令米涅斯蒙终从这失态中回复了。“难云阿阁下?”他低声道,心中已警惕,放下了蓝石,下一刻,竟见那光彩若骤增能量,甚使石面破裂!他起身向外围退去,只见蓝光大作,而面前唯见一片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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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雾吹拂,他在那天宫中的冰原上醒来,复而坐在那老损的棋盘王座上,银发在眼前飘落,如一种无明而纠葛的思绪,掩映着背后闪烁疑惑,而不由,凶狠的金眼。
怎么回事?米涅斯蒙自王座上抬身——饶是他此番都惊奇了,目视面前景象,不知如何‘回忆宫’,这中天殿堂竟会不经他唤醒而启动——竟如在从何事中企图保护他一般!他心下必然是要回到下界视察情况,动手间,却发现他腿脚无力,难从这冰石王座上起身。
他一愣,片刻后,却不由笑了:这难道不是很应景么?王座——哪一个王,不是被束缚,囚困在其中?但他不容其再譬喻他的境况,而发动蕴含在那血深处的龙心之权能,企图将眼前的幻景压制,却听一陌生而熟悉,柔和而坚定的声音,夹杂冰风中,从远而来:
“我向您请求,石之主,光之王——白龙王米涅斯蒙,”他回头间,见那石林的白棋间,漂浮的竟是个黑色的身影;米涅斯蒙略显惊讶,冰雾朦胧中,那人朝他开口:“——请您不要封存我们的灵魂。”
米涅斯蒙默然久视,浑身丝线随风而动,唯见千线万缕中,弥散他隐瞒,埋葬许久的人情心绪;他叹息,声有如巨大的弦琴,震动空间。
他的目光越过这个黑色的人影,向下,望那棋盘中蜷缩身体,跪倒的白色人形——叙铂,那个痴傻,已完成了使命的短暂容器,在数年的博弈中,仍在棋盘上,时醒时昏,不曾赢得一场胜利,也自始至终,不曾认输,由此令那最后的权能,彻底解放龙心的权限,不可交予他,如今,又来了另一个小孩,要来阻止他!
“唉。”米涅斯蒙叹,但不显多么恼怒。这固来源于他对己方实力的自信,但大多也源于局势。生时,米涅斯蒙从不曾作任何孩子的父亲,此时面上甚有一种慈爱,于王座上,抬手向吠陀先,仍是如他千百年来高悬中天,俯瞰万物般,有那遥远威权。
梵恩-赫米尔,故对那同样直视他的黑色人影,朗声道:
“我该如何称呼你,访客?”他面露笑容,有些无奈:
“我应叫你吠陀先,”那人影平和望着,面上是宁谧的微笑,米涅斯蒙续道:“——还是伊莱苦塔?”
亡者无畏地注视他;如此,反是米涅斯蒙,面生纠葛,他的手于空中停顿片刻,似乎心亦停滞,而后,许千千万万年不曾有,他的面上浮现一丝痛色:
“——还是说我应该继续教你这世界的奥秘——白山上回答了我问题的男孩?”
便以他此世的名称呼他罢——吠陀先,已死而在天空中徘徊的魂灵遥视这个正在回归其本性的君王,不见丝毫畏惧。只见他在冰风中缓摇头颅,却面有怀念而真心的微笑,向米涅斯蒙道:
“感谢您曾暂时保存了我的灵魂,白龙王。”他不等他回答,便说:“虽然我知道,您会觉得,那不是您的本意——而是这个不明事理傀儡的执着。”
吠陀先视线向下,望着跪倒,佝偻身体,如在这冰宫中保存自己最后体力的叙铂,轻声道:
“——也感谢您曾经对我的教育和栽培,米涅斯蒙陛下。”
他的神情变了。吠陀先俯身,抱住那具冰冷的身体,将其从棋子上扶起。他抱着叙铂的身体,用自己的温度温暖他——灵魂有温度么?谁也不知道,但,千真万确,那具僵硬的身体,确实因这拥抱开始挣扎;叙铂开始咳嗽,像吐着身体中的冰。
“你——”梵恩-赫米尔心中有惊。他欲起身,却仍,在这属于运筹帷幄,却非驰骋沙场的王座上,动弹不得。悠悠风中,他唯看见叙铂的身体,缓缓睁眼,而,穿过冰风,他看见吠陀先对他别过头,那绿色的眼中,落下一滴泪。
米涅斯蒙落回椅上,心中空洞。
那泪水中没有一丝怨恨,只有同情和呼唤。
“——但,作为你的同乡人,”他在昏沉和寒冷中听他道:“我更要感谢你,明尼斯。”
米涅斯蒙闭上眼。他的面容松弛了,甚至流露出衰老。他的手,离开了椅背,落在自己的腿上,才恍然了:
他怎么可能动呢?
“感谢你为我们做的一切。”
“别说了。”他轻声道,没有传出去。他的腿是完全僵硬,坚硬的——他怎么可能动?
他的身体,早就在这千万年的雪风中,被冻成了冰……
吠陀先说完这句话,复而含泪,将叙铂扶起。他和叙铂共站在这‘将’棋上,见这如孩童般的男人抬头望他。
“明尼斯。”他轻轻唤这个乳名,为他整理了颈脖上的贝壳项链。这孩子,他的神色是茫然的,不知身在何处,唯在听见那贝壳声响时,神情一动,那双眼中,尚不明因果,就泛起一层水雾;对面,王座上的米涅斯蒙仰头,看向天空,泪水氤氲在眼中,听这细小的声音,分毫不差地传至他耳中。
明尼斯。
贝壳在他眼前摇晃,两千年来,那痕迹仍如同风铃,悬于天空的荒海里。
“——你想放弃你的灵魂吗?”
吠陀先问叙铂。忽而,这孩子,尚一无所知,抬起头,看向他的绿眼睛。这眼睛好熟悉啊。不是那颜色,而是那态度,而,看见这眼睛,就仿佛有一个人,在耳边,说着,明尼斯,明尼斯。
你多么聪明。多么懂事。
“……妈妈。”
米涅斯蒙喃喃道,叫那个投身于死亡和虚无的哺育者的名字。
妈妈有你好高兴噢。
谢谢你。
“不——不。”米涅斯蒙挣扎道:岂能为这转瞬即逝的感情忽视生命本质的痛苦?实现众人最终的解脱和寂灭的机会就在眼前——他不能再失败。
——你是妈妈的骄傲。
他捂住心,剧烈喘息,眼泪模糊了视线。
“叙铂好难受。”叙铂道,泪水不断落下。他对吠陀先如实表达此事:“叙铂的心好痛。”
吠陀先轻轻揽着他,拍着他的背。这感觉是长久,不尽的,叙铂哽咽,哭得打嗝:他的心好痛。痛得就想这样停止——
“你说你要封存所有的灵魂,明尼斯,”吠陀先抬身道,对着那个在王座上孤身一人的影:“——但两千年来,你有哪怕问过一次,你想不想放弃自己的灵魂吗 ?”
——当然想。
“当然想。”他嘶哑道,心痛欲裂:“你看看我做了什么事——你看看这世界,哪怕有一丝改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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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想。”叙铂喃喃道:“叙铂还有好多事想做……叙铂不会伤害别人的。”
这孩子在吠陀先的怀里哭起来:“对不起,妈妈,”他紧紧抱住吠陀先,放声大哭,饱含惭愧:“叙铂以前不知道——对不起让你这么难受——”
我会改的。
米涅斯蒙呕出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他能听见吠陀先说的每一句碎裂在风中的细语,听见那孩子哭声中每一寸的愧疚,无视空间和时间的距离。答案明了至极——因为他们本就是同一个灵魂。那血在他的手中,就像蕴藏着光,散射着滴落的金色。他怔愣,望着血中的光,欲作最后的抵抗时,忽听吠陀先,低道:
“我已经行无数死亡的阴世,熟知压抑,孤独,凌虐,暴力的痛苦,仍然,我不放弃我的灵魂——如同你也是一样,明尼斯。”
他抬头,于摇晃的银发中见吠陀先站在那‘将’棋上,与他对望。他说:叙铂,你去那‘鹰’的棋上吧。
匍匐在地,被砍断双翼的‘永世’——你曾是女神座下最聪颖的童子,如今是你知悉被你拒绝真理的时刻——如此,你才能重回天空。
“痛苦非恒久,罪孽不永世。”米涅斯蒙抬起头,听吠陀先对他道,而棋盘震动。那许多少年,再度随开阵的重生而出现。骤然,历经千百年的原则几化作本能,让他下意识运转算力应战——不错,他的智慧还能做什么?这无尽的排列,消耗,堆叠,制造,继而崩裂,就是这法则的本质。先前的泪水自不侵入这绝对的原则,‘回忆宫’仍在他这边,这如电如光的算力仍是他的手牌——叙铂,那白痴不可能战胜他——吠陀先,无论他有多通晓人智,也不可能。这就是‘巅峰’的含义,为王之任真正的冠冕。
为什么他先前一直没彻底毁灭那个容器?
——不。不再想了。无论如何,现在就将它——
毁灭。
飞吧,叙铂。
倏忽,那声音说。
须知,唯一令我们永生的是——
“鹰越界至底。”吠陀先道。米涅斯蒙面色不善:这是在干什么?自杀么?他现在就可用‘龙’彻底吞噬,毁了那个容器——
不。
他反应过来,但——与其说,迟了,不如说,他从最开始,就没有反抗的余地。
一个不能动弹的王没有反抗的余地!
“不!”他崩溃了所有的冷静,朝那飞越而来的鹰吼道:“别挣扎了!别制造更多苦难,这没有意义!”
“跑起来,叙铂!”吠陀先说。鹰飞过大半个棋盘砸落在王师的底线上,击毁了一个臣棋。那上面的少年欣然接受灰飞烟灭的命运,甚至,连叙铂都很开心——他在飞!他的手脚如此灵活,而头脑不再企图无尽地延申,而就在这个瞬间——在当下的这一刻。吠陀先温柔地鼓励他,使这瞬间如同永恒般,而,为何,离他几个棋子之外,那个坐在王座上的男人,看上去极不高兴呢?属于他的只是一种观照无尽却一无所有,推测一切却错过今时的恐惧殊甚。因此,吠陀先说:“你是不幸的,明尼斯。”
叙铂跑向王的棋子。龙在他背后追逐,蛇在他身前拦截,但这都算不上什么困难。同他过去僵硬而束缚在罪恶和注定中的岁月比起来,这实在太轻松了。他起跳,轻盈而快乐,跃过阻碍,飞至那王座的上方。
男人抬头,错愕,却也终于解脱般看着他。吠陀先在棋盘上闭上眼,身体飘散,静谧道别。
叙铂下落。他握住王座上男人的手;那冰做的身体刹时消融,叙铂的身体亦融进血中的光里,滴落在王座上,棋盘解离,‘永世’赞叹。
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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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向陆桥对面,西部的土地。那龙之死随带来的尸雾已散去,如今展现的是清晰的图景,指引她的前路。将随她前行的军队沉默在未卜前路和澎湃战意的纠葛中,成百成千地沉默着。她的五感——大抵在无危机,不被召唤时刻,总是封闭的,如在将发之时,竟彻底向内收缩了。风声,水声,人粗重而担忧的呼吸与那天的境界融合,化为一种彻底而多维的感官,于内部凝固。她若稍张开那手,仍能感觉到其中丝缕的束缚。
她的感官迟钝——是因为尚无战相呼唤——还是因为,有人就在她身边,心存怀疑?
人群在她背后散开,她却是孑然独立,浑然不觉。这一刻,在她要再度西进,奔赴一场关于兰德克黛因大多数民众可想象的,最高,最终极武器的争夺战前——这武器的本质,尽管被歪曲,被忽略,那召唤已在风中遥遥响起时,却是她且身可感最孤独的时刻,甚至,那种置身宇宙之下彻底被隔绝和抛弃的感受,竟险些达到了她的控制中枢中,使她在那刹那不动作了。因何事呢?因这一年来的平稳安静,使民众对她变化不定的能力生疑了么?因她作战时不顾平民,为众人可见,无论面对怎样境况都沉默冷静背后,那超出了将心的异常?也许是为了这一刻,她心中常伴随她的声音和哭泣,竟为不知的原因,变为了彻底的空洞?不——不。她看着自己的掌心,仔细去听——
不是空洞。那空虚中连贯着尖叫和破灭,在刹那以席卷之势湮灭为无;连绵无尽,清洗一种脏污,留其清净,悠久的虚空。
——信使。
她呼唤。而,数久以来,第一次,这个声音没有回答她。不知怎么,她感到,它似乎是无暇回答,却仍满怀敬意,向她致此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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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地上醒来,记忆模糊,天旋地转,却感那危险落在身上。叙铂以手支撑在地面,向后退去,桌上,那蓝石中迸发的蓝光竟如火焰和对立的粒子般燃烧着,诉说着至极的危险——终极的毁灭——死亡,混沌,虚空。
他的眼珠转动。那蓝石在他的凝视中,裂缝蔓延。
“——你就是难云阿联系的人罢。”那蓝石中,声音道。叙铂不曾听过这声音;它听起来像个青年男人,平静,而含着彻骨的狂热。这让它几乎不像个人;而像个空壳,一种漂浮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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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使?
我在这。我在这——我的大神。
我已替您铲除了一切阻碍,让您久等了。
现在——您可驰骋这世界了,我的大神。无论此处,还是彼处,无论什么时间,永远,永远——没有人可以,也没有人应该——
五感恢复。安伯莱丽雅听见身后传来人群散开的破浪声。她回头,所见是一匹棕马,上骑那面色忧愁的将军,护着一匹白马,向她而来。而,骤然,这色彩的景象如拨动她的意识之海,令那声音,也稍减。那绿色的眼对她微笑,静谧恒久的面目将她面对,似如春风般一问:
那企图以毁灭抵抗因爱而成的永生的人,就是你么?
“安铂。”厄德里俄斯轻声唤道,而,最后一次,安伯莱丽雅不是向前,而是向后,背此前路,向她走去;天空中的束缚已然融化,血红的骏马扭转了她的去向,封魂棺中,暴风侵蚀白骨,诸王苏醒,亢龙有悔。
王者已至归来赴命之刻,她又如何面对身内的束缚?
安伯莱丽雅走向厄德里俄斯,母亲张开手臂,将她拥抱。军队忧愁,而,厄德里俄斯,却显得从未如此平静。她的手指抚过女儿的手臂,拨动那千万束缚的锁链——若人的命运只属于她自己,她本可以就此停留在这怀抱中,再不离去,但天若不让,人若不从,这起身的天马,必然要随千千万人的呼唤,必然要随她头脑中声音的恭敬呢喃,离去。母亲的指尖随那嘱咐的爱语离去,在她耳边,说起那常年不解的言语:
“去吧,安铂。”她说:“不要害怕失败,因为爱是永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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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应该一并将你也拖入阵内杀死的,不过,奇怪……”叙铂后退,面色苍白,听那石中的声音道:“——你身上,竟有喀朗的力量将其抵挡了。有趣,有趣——水原,这个地方,比我想象中还奇妙……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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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在她心中苏醒,于她抬眼时,于爱在她手心呼唤时,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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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就放心好了。我不会打扰你们,不会干涉你们。你们只要明白……”叙铂后退,听此声音中夹杂一阵破裂声,他抬手捂脸,便感那碎片铺面而来。
蓝石碎裂,那声音,仍道:“没有什么,能逃离我大神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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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任何事能掠过您的裁决。
血马儿,去罢!挥洒你的正义,令你的威光,质问,审判这片大地——
因此,在夕阳的血色前,安伯莱丽雅,再度与厄德里俄斯告别,那一幕,无言之中,仿佛这问题——我最亲爱的孩子,这问题不是给书中人的,而是给你,告诉我,你如何将它回答:
是堕落和虚妄会胜利,还是那孜孜不倦对美善的追求将作世语?
永生的是爱,还是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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