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佳人》 - 第八十七章　遂清寧

　　沐攸寧看著幾人離去的背影，挺胸展開雙臂舒展身子，迎面拂來的幾道微風將碎髮吹得凌亂，她隨意撥弄，笑瞇瞇地和趙清絃閑聊：「只剩我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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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趙清絃沒再躺下，而是屈起一腳坐在藤椅邊，薄薄的被子蓋在膝上，正仰首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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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才的風也在他髮間留了足跡，沐攸寧伸手將趙清絃的頭髮揉得更亂，只見他享受地瞇著眼，下巴往上抬了抬，主動在她手心蹭了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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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道長的身體愈來愈虛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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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的事。」趙清絃輕笑，徐徐睜眼：「不過是冬日冷得身體發僵，動作遲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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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攸寧微詫，問：「往年也是這般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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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清絃誠實地搖頭，道：「在東風道觀時，你不是問過為何我總是早出晚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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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時畢竟以清修為名借住在道觀，沐攸寧為免兩人爭吵太甚擾了清靜，幾乎都和沐殖庭待在一起，以致對趙清絃的行蹤不甚了解，後來得知他每日都四處亂蕩，有時更會拖著濕漉漉一身回來，出於好奇才問了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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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澄流殺了自己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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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清絃慣來把事情始末清楚明白地說予她聽，於是聽到他沒頭沒尾地提起澄流，她也只是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少時被國師下了蠱，然趙家的血與蠱蟲相剋，輕則失控，重者喪命，蠱蟲在他體內已經留得太久了，再不解開我怕他身體有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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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擅煉丹藥，不會解蠱，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出用在他身上的解藥，怕他心有負擔，只與他說蠱蟲已被我用法壓制，實際不然，他沒再發作只因那蠱蟲效用大，操控卻有所限制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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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攸寧觀察著他的表情，他面色平靜，聲音很淡，彷彿只是在陳述一樁無關痛癢的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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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好他被蠱控時的記憶不會留下，這才能順利瞞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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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攸寧隱約記起他身上有一個白瓷瓶子，不時會搗弄幾下，她只以為是護心丹一類的東西，沒多加注意，此刻聽他描述才聯想到一起，問道：「解藥是那個小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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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與你初遇那日尋得第一味藥，雷娜島上又得第二味，但要煉制，需得齊集三道方可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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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味在東風道觀？」沐攸寧驚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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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觀內的湖裡。」他頓了頓：「湖內有汵風魚，你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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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汵風魚通體透明，乃是體型極小的魚，只活於水源清淨的地方，卻又以腐肉為主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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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未有多想，讚許道：「你眼力也太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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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清絃笑了下：「汵風魚並非群居，在水清如鏡的湖裡更是難尋，我每到一處都會撒餌看看，不料竟就在這裡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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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攸寧微微一愣，尋藥一事趙清絃從未假手於人，那所謂的魚餌便只能由他自己去尋，這荒郊野外哪來的腐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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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很快就反應過來，擒住他雙手撩起衣袖，果不其然，手肘內側有好幾道淺淺的啡色坑窪，有些已經好了，有些痊癒得慢，才剛結痂，雖他並未挖得太深，僅刮出幾條肉作引，那也足夠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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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清絃身上總帶著濃濃的草藥味，加之兩人在觀內相處時間不多，故沐攸寧未能及時察出混在藥味裡的血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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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他大可用自己的血混在禽肉制成誘餌，趙清絃卻連一刻都等不及了，這才會趁體內靈氣未化作法力之時將肉剖出，投進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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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知此刻在心底湧現的是什麼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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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傷疤是那麼清晰，彷彿也在她身體刻上一道道的痛意，心臟猶如被誰人掐住，儘管再用力張口吸氣，周邊的空氣還是無法順利進入肺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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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會心痛趙清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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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她也不會問他為何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傷害自己，明知道身邊的人會擔心，明知道還有其他更好的方法，可於他而言，卻真的只有這一個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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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上並無太多能觸動他的事，於是他只能以強烈的五感來證明自己仍是活人，告訴自己還有事情未了——或是刀刃破開皮肉時的痛感，也或是血液飛濺而過的暖意，凡此種種，皆為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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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攸寧見他一臉疲乏，擠到藤椅與他並坐，頹然長嘆，不欲繼續這個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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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累倒的趙清絃總是乖順得讓人難以致信，她在他懷中摸出一罐膏藥，拉起他的手擱在大腿，仔細地上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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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清絃的膚色常年透白一片，又因他不太在意自己的傷口，白晢的皮膚除了青紫相交、緩緩躍動的血脈，也夾雜著一道道深淺各異的疤痕，看起來不太美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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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道長真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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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清絃並非喜歡待在屋裡的人，若是精神不錯，他都會選擇出外走走，偶爾在市裡閑逛，與孩童爭買些小玩意，笑得奸詐，總會把那些不到十歲的小孩氣哭，幼稚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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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堂堂男子漢，這可算不上是讚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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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攸寧笑眼斜睨他：「欺負小孩也算不上是男子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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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都沒忍住，相視而笑，少頃，才聽趙清絃道：「沐姑娘，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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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攸寧看著他斂起笑意，褪去方才的輕鬆：「要瞞著澄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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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清絃討好地在她臉上連親好幾口，讚許道：「沐姑娘為何這般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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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沒忍住，嘟嚷道：「你這個樣子，定不是什麼好徵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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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會？」趙清絃在腰帶掏出一個指頭大的赤狐吊墜，道：「護身符向來只會帶來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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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攸寧茫然接過，說是護身符，可自外看去就只是一個普通的吊墜而已，大不了是比玉石潤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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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舉在半空，單眼端視，方見吊墜被制成中空，灌以液體在內，晃動間似有細碎粉末隨液體流動，在陽光折射下泛起淡紅的光彩，指腹掠過吊墜表面時似是不太平滑，沐攸寧凝神聚看，這小小的吊墜竟都刻滿密密麻麻的咒文，又以底部的細字最顯粗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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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見她要翻轉查看，趙清絃眉心一跳，指腹壓在赤狐的肚皮上，虛擋她的手，試圖移開她注意力，阻止道：「這是法力的進處，我尚未封口，待灌好法力就會隨咒文隱去，屆時便如琉璃通透，可作飾物配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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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並坐在趙清絃身側，需微微抬頭才能與之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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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中蘊藏的法力雖不能替你起死回生，但護你此生順遂，也是足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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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攸寧一臉詫異，拼命瞪大雙眼，想要看清他是說出這番話時的神色，可斜陽刺眼，面前的人逆著光，竟叫她眼中的景象糊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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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沒有明說，她卻是強烈地感應得到趙清絃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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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清絃本就是個溫柔至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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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她猶豫難決，主動開口提出雙修一事；怕她被師門唾罵，丟了面子也在沐蝶飛面前說自己不能人道；憂她日後不得平靜，特意耗法造了護身符贈她餘生安康——直到現下，都在用他的方式待她好，待她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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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個舉動都如同冬陽灑落遍地的暖意，足以緩和徹骨的寒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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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攸寧有點不甘，緊咬下唇，卻無法說出任何一句話，哪怕是一個謝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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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清絃顯然不在意，只要確定她能貼身收好就足矣，他移開目光：「三味藥引已在觀內借用爐鼎煉好，可要到來年初春才能徹底發揮藥效用作解蠱，那時我大概又陷昏睡不醒，沐姑娘且先替我收好，待武林大會後把藥給澄流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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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趙清絃的動作很慢，慢得沐攸寧足以看清他冰涼的指腹下抵住的兩個字——清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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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地貴得一，清寧以定位[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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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求時世太平，可天道不公，偏要他活得顛簸，於是他順勢而行，置身局中，把一切弄得更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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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無法盼來世間平和，那便願她此生順遂，活得清明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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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敢再奢求更多，只是，也會很自私地希望餘生能伴她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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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便以這無能人察的方式。

[16]　黃鷟來《題楊人庵總戎無著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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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遂清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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