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此時此刻,仍是玄墨和皓雪兩人的對峙。
「謝我?那是為何?」玄墨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皓雪回應,也不知心中是否已有頭緖,「這說不定只是妳的自作多情罷了。」
皓雪溫婉地將指尖交疊於桌面,側頭一笑,「也許是有些高攀,但我撫心自問,我看人準確的程度確實是與昶帝大人不相伯仲。」
「所以?」玄墨的神情還是如此波瀾不驚,沒有露出任何蛛絲馬跡。
皓雪凝視玄墨淡漠的表情幾秒後,最終放棄般閉目道:「好吧。我懂了,亦尊重你。」
她頓了頓,緊接著下一個話題,「我記得你曾說過,你不希望我拯救你,能告訴我原因嗎?」
沉默。片刻後還是壓抑著甚麼似的沉默。
「其實,我原本是這樣想的⋯⋯既然玄墨你甘願棲身於黑暗,為了自己所堅持的,那我便親自將溫暖送到你的面前——以光驅散漆黑,模糊光與影的界線。
但是我細想後⋯⋯這也許是另一種的強迫,將我自己所願的強加於你身上,是會討人嫌的做法,所以我想聆聽你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後再作決定。而且在此期間,我卻發覺整件事情不是如此簡單⋯⋯」
良久,某些冰冷且堅硬的外殼在溫柔的堅持等待下稍融了。
「妳想多了。自暴自棄,就是我最真實的想法。」
「那為何要自暴自棄,豈不哀哉?」
聽見這道似曾相識的問題,玄墨神色微變,想起上次聽到這個還是在沉溺之際那位大人的發問。
瞧著玄墨這副一如既往的冷淡模樣,皓雪不禁皺起眉頭,「究竟是甚麼才會讓你徹底拋棄自己,狠心將自己撇除在外呢?請撫心自問,你當真覺得⋯⋯自己不需要被拯救嗎?」
「贖罪。」毫不猶豫的,玄墨第一時間就如此堅定地回答:「[不需要]。」這回答,與上次回答花見的如出一轍,別無二致。
見此,皓雪只是無奈一嘆,搖搖頭苦笑道:「真的是如赴死般的決心呢⋯⋯但這又是否只是自我安慰呢?」她的眼中此刻滿是慈悲,這份真實的情感絕無一絲虛假。
[不,應該說是——]
「除了贖罪,應該還有另一個的原因⋯⋯是因為[你已經死了]嗎?」
⋯⋯
在另一側,再三確定霧昕已在房間外的走廊走遠了,游這才慢悠悠地從陽臺處走進房內,並拍了拍方才在陽臺候著時飛濺到身上的一些雨水。
萊恩從白色抽屜拿出一條潔白的大毛巾給游,「看來霧昕也察覺到你了,不然不會走得這麼匆忙,也不再休息多一陣子。」她神情有些擔憂,顯然是在擔心堅持在這個烏雲密佈的下雨天出外散步的霧昕。
「萊恩,她不領妳情,就算她在外面真的出了甚麼事也不怪妳。」游邊簡單的擦乾身子,邊看向陽臺外下著的滂沱大雨淡淡地說,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口吻。
同時,這種口吻也是萊恩最為覺得陌生的——如同現在的萊森,「游,我不許你這麼說!」她立刻反駁道。
游扭頭一看,發現萊恩正氣呼呼地鼓起腮,在強烈表示她的不滿。見此他就頓時意識到問題,只好放好手上的白毛巾苦笑著向她道歉:「抱歉萊恩,我不會再這樣說了。」他安撫般輕撫她的頭髮。
我差點又惹她生氣了⋯⋯真是糟糕。但她會這樣是因為不想我變回那樣吧。
「哼,你知道就好啦!」萊恩鼓著腮雙手撐腰的說,似乎不會輕易就此消氣。
但下一秒她猛的看向游關切地問:「對了!游你背後的傷沒事吧?」
游微微一愣,還是有點跟不上萊恩這般跳躍的思維,「剛才已經讓玖替我處理了,沒甚麼大礙,不沾水就好。至於他的左眼⋯⋯也還好。」話雖如此,但他心裏還是難免會憂慮玄墨現在的狀況。
「唔⋯⋯是嗎。」萊恩若有所思地坐在圍著白色圓桌的椅子上,然後想到甚麼似的臉突然「唰」的一下紅了,臉紅得像一個熟透了的大蘋果,並立即轉身背對著游。
「嗯?怎麼了?」走到萊恩身後的游注意到她耳根泛紅。
萊恩緊張得乾咳幾聲清一清嗓子,藏在桌下的雙手忐忑不安地磨擦著,「那個⋯⋯那個我夢裏的告白⋯⋯游你可以不用那麼快答覆我的⋯⋯至少,等全部事情都告一段落吧。」
現在的她表面上看來尚算平靜的,但實際上她可是在內心瘋狂吶喊著——
天呐!在夢裏我怎麼就真的一股腦兒地向他表白了?!這、這我以後該怎麼面對他啊?還有,怎麼我之前跟他擁抱就沒有覺得這麼害羞呢⋯⋯
臉,好像在發燙了⋯⋯
聽到提及起告白一事,游不自覺的嘴角上揚,臉龐爬上兩朵淡淡的紅暈,就連心裏也是暖洋洋的,「好,我知道了。妳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的答覆妳的。」
這一次,我也想好好的珍惜妳。萊恩。
聞言,萊恩忍不住的稍微回頭偷瞄一眼,不料卻看到能掀起心中波瀾的那一幕:游露齒而笑,開朗的笑容既耀眼奪目又令她更加心動不已。
她聽到撲通的心跳聲清晰地在耳邊迴盪,觸摸到臉蛋發燙的程度可能已能媲美三十八度的發燒,感覺到耳根發熱;她甚至可以想像到自己害羞得腦袋冒煙的樣子。
最後,萊恩低下頭強忍著內心的喜悅羞澀地説:「嗯,好,我等你。」
不管要我等多久。游。
⋯⋯
聽罷,玄墨的金黃色瞳孔一縮,對於對方能洞悉自己收藏在內心最深處的「東西」感到錯愕不已。僅及一瞬間的觸動,就足以讓他感受到眼前的她的「強大」;那股瞬間湧上心頭的前所未有的微妙感覺,亦很快地從內心深處流失了,又是一陣惘然若失的感覺。
「所以我那時才說了我不希望,就算再怎麼糟糕也不應該放棄觸碰光的權利。」皓雪略顯哀傷的聲音仍在耳邊迴盪,卻又漸遠般的模糊起來。
[但是——]
[在心底深處流失後,某種詭異的「東西」卻切實的觸底反彈般從深淵不斷迴響、最終向上攀升席捲歸來。]頃刻之間湧上心頭,從而佔據了理智,這可是連察覺到的時間都沒有。
突然,玄墨低下頭以右手掩面冷笑一聲,已冷酷得不似自己,「妳跟它真是相似,可本質上卻是截然不同。」而垂下至桌底的左手上一環黑色紋路卻正顯示著如血那樣鮮紅的「異常」。
對。善良與偽善的區別,還有真情與無情。
在不知過了多久的某一刻,仍然低著頭的玄墨猛的回過神來,指縫中的金黃色眼睛微微顫動著,撲通撲通的心跳聲加速,胸膛起伏不止,似是對方才的失去自我心有餘悸。
而他此刻的腦袋亦如毛線球般打結了,剪不斷理還亂。只隱約有一個念頭——
是嗎⋯⋯是這樣嗎?代價是——[扭曲且接近反轉]嗎?真是個極為細微的偏差、失誤⋯⋯呢。
最後一字的尾音被他拉低,猶如此刻的心情也跌落至谷底。宛如一兩滴的顏料落入水中,頓時悲傷的色彩綻放,暈染開來,情緒被無限放大,交織起來的淺紫色和淡藍色更渲染了心中莫名襲來的低落。
「但在此期間,究竟是哪個步驟導致到這種離譜的差錯呢?」你是這樣想的吧。大人。
[昶·帝·大·人。]
「玄墨?」
玄墨的金黃色瞳孔再度一縮,及時被皓雪溫柔的呼喚從無盡的漩渦中抽離出來。與此同時,在某處的黑暗之中出現了一道細微的裂縫,縫隙中隱約曙光乍現,光欲像病毒擴散般無法抑止的從中滲透、直到蔓延至所有。
剛才、是怎麼了?究竟是⋯⋯怎麼回事?
沉默良久,玄墨才沉重地說:「我想⋯⋯跟妳作一個[約定]。」他不想讓對方察覺到自己此刻的異樣般依然低著頭、仍右手掩面,刻意隱藏自己的神色,更下意識用左手抓緊了衣領。
[想壓制那道光,不想它再那麼肆虐,不想它擾亂心境。]不想動搖,不能偏差,亦不可淪陷。
皓雪因而剛好瞧見了玄墨手腕上的紅字,不過她不點破,只若無其事地說:「請說。」但以她凝重的神情可知,顯然是已默默記在心裏,不打算袖手旁觀。
玄墨嚥了一下唾液,然後他抬頭對視皓雪冰藍色的雙眼,他此刻的眼神甚是深邃,「假如有朝一日我變得不再是我,懇請答應妳會親手解決我,切勿讓我傷害這個世界。」
——傷害這個⋯⋯我父母拼命保護過的世界,那些我喜愛過的人與物。雖這世界是如此殘酷的,但其中甚是溫柔⋯⋯
皓雪輕輕一嘆,「我能答應你。但能告訴我你為何會這樣覺得?是因為⋯⋯」接下來她沒有說出聲音,只是做出嘴形。
瞬間讀懂皓雪意思的玄墨瞳孔一縮,難以置信地說:「妳為甚麼⋯⋯會知道?」
皓雪朝玄墨嫣然一笑,「因為就算在冰凍之心的期間,我都依然在注視著你們,亦正因如此我才會從中漸漸恢復。就算在夢境中,我都依然記得在那時經歷的一切。但不管怎樣,我都會盡我所能幫你的,玄墨。」
聞言後,玄墨若有所失地凝視皓雪那抹能溫暖、治愈人心的笑容。
也是。我到底在想些甚麼啊⋯⋯從她能夠借用它的力量開始,她就應該有所察覺、知曉了⋯⋯那又怎會不知?
「幫我,是因為在奢求奇蹟出現嗎?」
「不,我只是希望能夠一點一點的改變那個不好的結果,未到塵埃落定也不輕言放棄。而且,奇蹟是要自己爭取、創造的,並不是等待就會出現的。」語畢,皓雪伸出右手欲跟玄墨握手表示約定的誠意。
玄墨瞄了一眼皓雪的舉動後也沒有多想,就這一刻只循從自己的本心握了上去。
皓雪微笑回握,卻因此發現玄墨右手手心的火焰印記有異樣,這令她神色微變。
⋯⋯
「萊恩,對不起。」不知安靜了多久,游突然迸出了這句話。
現在恢復常態的萊恩聞言後只覺莫名其妙,蹙眉道:「嗯?游你幹嘛突然道歉了?」甚至站起來伸手摸游的額頭,另一隻手則摸著自己的,「該不會是整天給頭槌弄壞了腦袋,或者剛才淋雨發燒了吧?」
剛說完,她就不經意的對上了游那雙滿懷心痛的銀灰色眼睛,這令她不由得一怔,心頭一緊。剛才好不容易調整好的情緒似乎又有凌亂的趨勢。
「我到現在才知道妳父母的事情,我⋯⋯」游其實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難怪小時候都不曾聽妳提起過⋯⋯」
「老實說,我現在也沒有多大的感覺⋯⋯這不關你事,你不用道歉啦。」說罷,坐回椅上的萊恩下意識搔了搔鼻尖。
見萊恩不願再透露更多,同時也不想她沉浸於悲傷的過去中,游轉移話題,「萊恩,霧昕的事妳打算怎麼辦?就算她所說的過去是真話,但她始終都是翠的眼線,我們的敵人⋯⋯」
「唔⋯⋯」萊恩稍微思考一下,然後她輕輕一嘆,「我不知道,但願事情不會朝最糟糕的局面發展。」
突然,她調正身子以正面對視游,「對了,游你可以跟我作一個[約定]嗎?答應我,就算與翠的交易失敗了,也不要衝動,絕對要從長計議再想辦法解除契約。」又是一個跳躍思維。
游錯愕一愣,眸中閃著光芒,同時一股暖流湧上心頭,令他情不自禁地俯身與萊恩額頭貼額頭,「好,我答應妳。」
在這一刻,兩人的時間彷彿靜止了一般,成了一副美好的光景。
[那已是不可逆的了。唯得此作為最後的保障。]
(第五十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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