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清瘦的人影從庖屋探身而出,聽見有人說要接收陸家酒肆,連忙三步併作兩步走到那位女公子面前,匆匆向她行個襝衽禮。
「這位公子,敝店若有什麼招呼不周,還請見諒。」
來人是個名喚子夜的妙齡少女,乃酒肆店東的結髮妻子,且見她神色慌張,眼圈的周邊隱約泛起一抹紅暈,敢情是因為哭泣引起,慶幸天生一張姝麗的臉容沒有因為這短暫的瑕疵就此磨滅。
子夜沒有華麗的頭飾,一頭長髪略欠梳理,微見凌亂;她的臉容枯焦,似很久沒有春風雨露的滋潤,姿色雖比不上人家兩位女使的天姿靈秀,只因臉上沒塗半點脂澤與粉黛。可她眉目間總有種我見猶憐的風塵與苦澀,自發一股委曲順從的柔美。
柳月輪以男子之儀,拱揖還禮道:「妳就是子夜姑娘?聞說貴店以美酒聞名於長干里。柳某人今天本是聞所聞而來,卻要見所見而去了。」
子夜抬頭正要開口回話,豈料迎上對方一雙明如剪水的眼眸竟看得怔怔出神,不知什麼原因,眼眶中的淚水又再汨汨而下。
柳月輪看見這個涙眼汪汪的愛哭包感到胸口一陣起伏,不由自主吐出一口短促的氣,道:「呃⋯對不起,請恕在下失言。」
「沒有,沒有。」子夜揉了揉眼,展露欣喜感悅的神色,「原來是柳公子。剛剛的一石酒水就當作小妹請客好了。公子若不嫌棄,大家交個朋友如何?」連忙吩咐酒保說:「阿季,快去拿我們的鎮店之寶『綠蟻』,給我好好招待柳公子。」
阿季猶豫不決,再三問道:「『綠蟻』酒⋯真的沒問題嗎?」
「嗯啊,快去吧。」子夜頷首道。
過不多時,阿季從店後庭院的酒窖帶回一個玄青色的酒壇,甫一打開即可聞到淡淡清幽酒香;酒呈翠綠,清澈透明,表面浮現一層碧綠色的糟沫,跟先前那些「泡米水」一樣的水酒相比,簡直不可相提並論。7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9r2Aoi5bg
「柳公子,小妹在此先飲為敬。」子夜舉盞敬酒,並以手袖遮面,仰頭把酒一飲而盡。
「有意思!」柳月輪也立即回敬她一盞,「好酒,此酒確乃好酒。」
如是者二人互敬了三盞,子夜幽幽嘆息道:「想必公子也是個明白人。當今兵亂不斷,流寇四起。這幾年間吳地又來了不少中原的高門士族,他們跟本地豪族鬥得正狠,鬧得這片繁華之地都風雨飄搖。
「現下糧食緊絀,劣錢充斥,我們前朝那位東吳大皇帝當年鑄下的『比輪』根本都不夠買什麽好東西了,這門酒肆生意就更難做!西口市的幾家大店都有老世族在背後撐腰,自家坐擁良田,酤一歲千釀。7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ouiqBp3dq
「他們的酒肆又不怕觸犯夜禁,就連更夫、官差都是他們的人,自然可以夜夜笙歌了。至於我們這些小本經營的酒肆嘛,生意根本做不下去。7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5fTfTqCOcc
「這綠蟻酒⋯⋯」說著說著,子夜神情越發激動,指向剛招待貴客用過的玄青色酒壇,「都是我夫君三年前精心釀造,但這麼好喝的酒已是喝一壇少一壇,我實在無法再多釀一壇出來。」7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wQeesU2Xg
柳月輪自顧自喝她的酒,似乎沒有多麼用心傾聽子夜的陳情。她把剩下的酒喝完,很快便抵受不住這個愛哭包喋喋不休,終於打斷她說:「子夜姑娘,在下沒有興趣聽妳抱怨營商的艱難之處,只是妳壚前那些酒水確也難喝極了。酒帶鹹味,不只摻了水,像是連妳的眼淚也摻了進去。」
「公子!」阿季受到子夜的負面情緒影響,竟也忽然激動起來,插嘴嚷道:「妳可知道這些年來子夜姑娘一個人操持家業是多麼的不容易啊!」
「阿季,別失禮客人。」子夜抹抹眼淚說。
柳月輪氣定神閒坐下,緩緩地道出來意:「子夜姑娘,如今妳唯一的選擇,便只有把貴店轉讓給在下了。」
子夜神色不悅,惱道:「最近有位天印山莊的椅桐管事,經常借故跑到我這裡來,說要跟我商榷轉讓田產的事。如今想來妳們都是一伙的吧?但我已跟她說過多少遍了,陸家酒肆是我夫君的命根,絕對不賣!」7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kaaOCke0s
柳月輪感到有點不耐煩的說:「好了好了,店舖連你家田地一起算,請妳老老實實給我開個價。我可以給妳支付穀帛、比輪、甚至再添些金子、銀子也行。總之在下可保證,姑娘以後的生活絕對不成問題。」
阿季對柳月輪的幻想便在這一瞬破滅,當下勃然而怒,「公子,我忍夠妳了。別再強人所難行嗎?這酒肆可是子夜姑娘的命根!」
子夜斬釘截鐵道:「柳公子⋯不!想必姑娘就是天印山莊那位柳小娘子了吧?」跟阿季一樣,其實她一眼便已看穿對方的女兒身,只是一直沒有說穿。「那麼我也來跟妳老老實實再說一遍:不賣就是不賣!即使妳多加十萬金,我也不會把夫君的產業賣掉!」
柳月輪面露微笑,沿著酒盞圓邊唇印用指尖漫不經心地來回擦了幾轉,「子夜姑娘當真要想清楚了。小酒舍可是妳與情郎二人一路艱苦經營下來的心血,乃是妳倆夫妻情深的見證,眼看便要毀於一旦。」
這個女人今天明顯是有備而來的,對子夜的情況早已了然於胸。
「請恕在下直言,以姑娘現在的情況,可說債台高築,刻下再無二路可行。」
子夜好奇問道:「柳姑娘別再跟我囉唆了。我倒也十分好奇,為何非要把我家酒肆買下不可,這不似是一樁有利可圖的生意吧?」
柳月輪撇撇嘴說道:「喂喂,這個子夜姑娘就不必替我操心了吧。」
「那妳又為什麼要強人所難了?」
「妳是笨蛋啊!妳到底知不知道現在的情況有多糟糕了?」
「那也用不著妳柳氏來為我操心啊!」
柳月輪引身而起,眉黛微蹙,眼神空靈。
她與子夜相視不語,只脈脈凝望著對方一雙淚眼,良久過後,終吁了一口氣道:「欠債由我幫妳扛下吧。我再給妳一筆錢,妳繼續待在這兒,一邊幫我打理酒舍,一邊等郎君回來,待妳將來有錢再把店贖回。這樣的話總可以了吧?」
「妳⋯為什麼?」子夜有點躊躇了。
其實她大概知道自己貸下的子錢數目龐大,酒肆早已資不抵債,實也很難再撐下去。7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XutRxEaBG
她⋯這是要幫我嗎?但我們只是萍水相逢,她為什麼要如此幫我?難道⋯⋯
柳月輪道:「妳好好考慮清楚我的建議。」
「我店中還有事忙,柳公子請自便。」子夜思緒紊亂,微一欠身,故意迴避她的眼神,匆匆吩咐阿季道:「給我繼續招待公子。」7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ewNaBnMrk
對於子夜的失態,柳月輪倒沒放在心上,「今天打擾子夜姑娘了,在下先行告辭。」作揖告別時,還在案上「叮咚」一聲放下個漲滿滿的錢袋。
「是了,那個『綠蟻酒』不錯!這便當作是今天的酒錢吧。」
子夜的眼光落在那個沉甸甸的錢袋上,愣了半晌,終禁不住誘惑打開一看。
可這麼一打開,真的把她當場嚇倒了,只見錢袋裡裝滿閃閃發光的金子,目測下至少有三十金之多。7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tnlyTCK42
「柳公子,妳這是什麼意思?」子夜怒道:「我已經告訴過妳,陸家酒肆是不賣的。」7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0FFIDxARxz
柳月輪道:「這是今天的酒錢。」7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v4N0wBc2U
三十金喝一壇酒,這不叫揮金如土叫什麼?
這個女中土豪炫富過後便即轉身離開,兩個女使緊隨其後。
「柳公子⋯⋯」子夜心生一股莫名的衝動,令她決定追上前去。她本有一事正要詢問,卻欲言又止。
柳月輪聞聲,回眸輕輕一笑,「子夜妹妹,姐我會回來找妳的。」她背立盈盈,瀟洒地擺擺手後,隨即登上停泊在外的華麗輜軿。威武的車夫目不斜視,揚起鞭子輕輕一抽,旋即策著牛車啟程離開。7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lCsevnBSE
「她的臂腕⋯⋯」子夜露出失望的神色,「怎麼可能會沒有疤痕啊?」多年來,原來她一直苦苦追尋臂腕有道深長疤痕的女孩。
今天從第一眼看見柳月輪開始,憑藉記憶中那女孩的聲線與氣息,子夜的直覺告訴她,眼前這位柳公子很有可能便是多年遍尋不著的故人。7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M1LGDb0ho
可匆匆一瞥間,只見那臂腕膚如凝脂,白晳勝雪,竟連一根汗毛也瞧不見,又哪有什麼傷疤了?
隨著那牛車漸漸遠去,子夜愣在原地,復又憶起那件陳年往事,腦海裡反覆湧現出來的都是柳月輪臨別時的一句說話。
『子夜妹妹,姐我會回來找妳的。』
想當年,那女孩也曾這麼對她說過:「子夜妹妹,姐我會回來找妳的。」兩個人的聲音在她腦海裡面重疊在一起,竟連口音和語調也是一模一樣,就只可惜那條手臂沒有任何傷疤,所以應該不是她了吧。
「姐⋯妳到底在哪兒?這麼多年過去,怎麼不回來找我?」
子夜心情無比失落,回到店內望著那袋金子怔怔發呆,彷彿想從物質上找到一絲安慰,從而彌補心靈上的空隙。
「還是有錢最好⋯⋯」
想著想著,目光一直都離不開貴重的金子,還有那個描鸞刺鳳的錢袋上仍然殘留著她的氣息,芳香撩人,久而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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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
魅影幢幢,陸家酒肆又跑來三個牛鬼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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