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德之歌 - 六、結束的開始（14）

　　「媽媽⋯⋯」

　　亞基紐聞聲低頭，看向懷裏的蘇菲亞。

　　「媽媽⋯⋯」蘇菲亞的小嘴微微開合，再次發出夢囈似的聲音。

　　亞基紐大感欣慰。他望向德索，瞧見德索朝天躺平，雙目緊閉，臉上祥和，彷彿熟睡的小孩。

　　莉絲不顧疼痛，用失去手肘以下的右臂不斷搥打德索，繃帶染紅，滲出鮮血，濺落她的愛人身上。

　　她淚流滿臉。她呼喚著他。

　　蘇菲亞扭動身子，彷彿被莉絲的哭喊聲吵醒，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媽媽？」

　　「她不在這裏，但你放心，已經沒⋯⋯」亞基紐一怔，話說到一半再也說不下去。他的目光掠過蘇菲亞身上的長袍，落在捲起衣袖下露出的一對殘缺的手臂。他意識到自己的虛偽，對差點用上「沒事了」三字來哄騙蘇菲亞，打從心底感到厭惡。

　　治療術易學難用，是「神授六術」之一。

　　它的原理是利用魔力刺激受傷部位，促進細胞分裂，修補身體損傷。不論是瘀傷、刀傷、灼傷等外傷，還是骨折、臟器破裂等內傷，只要傷者沒死，除了傷口可能留疤，理論上都能以治療術治好。

　　然而，治療術彷若一把千斤重的大劍。拚盡全力的話，舉劍尚不太難。但要靈活地舞劍，斬妖除魔，根治創傷，卻不是人人都能做到。

　　以跌倒造成的擦傷為例，倘若傷勢輕微、面積不大，沐浴在治療術的白光下，很快便能癒合如初。就算是一介平民，用上體內七、八成魔力施展治療術，也能治好如此輕傷。

　　耗費了的魔力能夠透過睡眠恢復。但由於一下子流失大量魔力會導致犯睏、頭暈、噁心等類似過勞的症狀，一般人往往會以傷藥作為治療輕傷的主要手段。

　　然而，在危及生命的重傷前，提升傷者自癒能力的傷藥便無用武之地。另一方面，使用治療術所需的魔力會隨身體損傷的面積、深度、位置、種類的不同而起變化。傷勢越是嚴重，治療術收費越高，一般人不可能滿足整個治療過程的魔力需求。

　　假如珍視之人不幸身受重傷，生命危在旦夕，家境富裕的人可以攜同傷患趕往醫院，找鑽研治療術的醫士出手相助。

　　付不起錢的人，除了到教會，獵人公會，魔法學校賭一把，還可選擇自力更生。

　　儘管大劍沉重，獨力難揮，團結就是力量。在數百雙手的協助下，再重的劍也能揮動！

　　從他人身上借取魔力施放治療術，或與他人合作輪流施放治療術。一般人如要治療重傷，可以從上述兩種手段中擇一使用。

　　兩種手段各有利弊。

　　前者的治療術使用者會因一次釋放遠超肉體承受水平的魔力，出現頭痛、四肢無力、精神不濟、肌肉酸痛等症狀。這些症狀的持續時間根據借來魔力的多寡而定，少則數月，多則長達數十年，直至掏空的身體完全恢復，能再透過睡眠自然回復魔力為止。

　　曾經有人借取大量魔力，挑戰一項不可能任務。

　　他招請千人援助，馬拉松式地連續使用四小時的治療術，嘗試為獨生子接回右腿。

　　他失敗了。斷腿順利接上，卻因不明原因無法活動，像裝飾品一樣掛在他兒子身上。

　　那人因為過度使用治療術，四肢疼痛，不能動彈，長期躺卧在床，最終含恨服毒自殺。

　　接肢至今仍是一項不可能任務。

　　亞基紐聽過這個著名案例。中學時修讀生物的他（在香港的文憑試取得第四級成績），估計失敗原因可能是三者之一：一，治療術使用者對人體認識不足，導致斷腿的血管或神經沒有順利恢復。二，斷腿在接駁前保管不當，早已壞死。三，施術時已過接肢的黃金時間，斷腿失去復原的可能。

　　斷肢再生則是神的領域。人神子民不能，也無法涉足。

　　德索的治療術能令蘇菲亞起死回生，可謂踏入神的領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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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菲亞的眸子裏像起了濃霧，目光迷離恍惚。與亞基紐的目光短暫交會後，她的眼簾旋即落下，彷彿已經用盡剩餘力氣。

　　亞基紐飛快地放下蘇菲亞和火炬，在蘇菲亞耳邊柔聲喚道：「蘇菲亞，蘇菲亞，你知道德索嗎？那個皇衛的犬人？」

　　蘇菲亞好像返回夢鄉，不予任何反應。

　　亞基紐無從判斷蘇菲亞是否知道德索是誰。他咬一咬牙，說：「德索獻出了心臟拯救我們，現在快要死了。蘇菲亞，如果你想再見父母，就必須救他一命才行。」

　　蘇菲亞聽到「父母」時，挑了挑眼眉，不知是否已經蘇醒。

　　亞基紐信心大增：「蘇菲亞，你想見父母，就要先救德索。要救德索的話⋯⋯」當他開口想說下半句時，感覺一陣寒意竄上後頸。他定一定神，續道：「⋯⋯你就必須想像出一把能夠挽救失去心臟的人的武器！」

　　蘇菲亞沒有反應。

　　「蘇菲亞，你聽到了嗎？想像一把能夠挽救失去心臟的人的性命的武器！」亞基紐的嗓門變大，語調也變得強硬起來，「快想，蘇菲亞，快想！想不出來，你就再也見不了媽媽！」

　　聽到亞基紐提及媽媽，蘇菲亞眉頭一皺，露出痛苦的表情。

　　注意到亞基紐的話聲，莉絲仰起上身，啞著嗓子問：「亞基紐，你在幹什麼？」

　　亞基紐擰頭瞪著莉絲，一字字道：「想救德索，就別出聲騷擾。」

　　莉絲愣住，下巴貼著鎖骨，靜靜看著亞基紐伸手入袖，取出一枚銀幣。

　　亞基紐說：「蘇菲亞，你想好了吧？我再說一遍，德索失去心臟，很快便會死。如果你想再見父母，就要想出一把武器治好他。現在，我把一枚銀幣放在你手上。」他抬起蘇菲亞的左臂，避過纏著繃帶的半掌，把銀幣小心安放在她的手腕上。「蘇菲亞，你感覺到嗎？這枚銀幣現在屬於你了。等下我會跟你做個交易，你把銀幣給我，我便用它變出你渴望擁有的武器。你知道自己渴望擁有的武器是什麼嗎？」

　　蘇菲亞的眼角抽了抽，像在回答亞基紐的問題。

　　「對，就是能夠治好德索的武器。」亞基紐說，「那我們開始交易吧。蘇菲亞，繼續想著那件武器，否則你永遠見不了媽媽。」亞基紐扭動蘇菲亞的手腕，銀幣筆直落入他的掌心。

　　亞基紐閉目凝神，銀幣開始發光、變換形狀。

　　只見它拉長變幼，一端變得尖銳，另一端長出兩條長尾。銀光漸漸褪去，亞基紐睜大眼睛，手上竟是一根穿上紅線的縫衣針！

　　針身亮銀，穿過針孔的紅線長約兩米，怦怦脈動，彷彿擁有生命。

　　亞基紐怔了一怔，彈起奔到德索的另一邊。莉絲的視線跟隨亞基紐移動，看著他匆匆跪下，額間沁出豆大的汗珠。

　　「莉絲，相信我。」亞基紐用食指和拇指夾穩縫衣針，猛力刺向德索胸口的破洞。

　　莉絲嚇一大跳，啊的一聲驚呼。

　　亞基紐收回持針的手。銀針鑽進德索不再起伏的胸膛，紅線彷彿兩尾鰻魚，緊隨其後游進德索體內。

　　莉絲失聲尖叫：「你對索索做了什麼！」

　　「你沒有聽到我們的對話嗎？」亞基紐擦去額上汗水，「我把和蘇菲亞交易所得的武器刺進了他的身體。」

　　「武器交易？什麼意思？這是怎麼一回事？」

　　「武器交易的意思就是武器交易。」亞基紐坐在地上，「詳細你不用知道，總之我是在救他的命。」

　　莉絲迷迷糊糊的道：「你能救他？」

　　這時，魔人築起的屏障終於崩塌，由上而下碎成黑色方塊，化煙飄散。

　　亞基紐抬頭四看，瞟了蘇菲亞一眼，只見她仍在熟睡。「能否成功全看她的想像力，我是覺得挺有機會的。」他說著想起那條鮮艷如血的紅線。

　　莉絲的淚眼迸發光芒：「真的？」

　　「剛才可能太快，你看不清楚，蘇菲亞創造出來的武器是一根縫衣針。針孔上穿了一條⋯⋯」亞基紐停下了說明。他以為莉絲會有興趣知道他對縫衣針的臆測，卻見她凝視著德索的側臉怔怔出神，沒看過慢慢崩潰的屏障一眼，也沒有留心自己的解說，彷彿只在乎德索能否再活過來。

　　亞基紐輕嘆一口氣，改說：「但願如此。」

　　亞基紐的盼望發自真心。

　　他心裏充滿對德索．辛格的敬佩。

　　即使面對傳說中的魔人，德索仍奮不顧身地戰鬥。即使身陷絕境，德索也沒有想過放棄。最終，他犧牲自己獲得勝利，更付出了僅餘生命救回一個素未平生的女孩。

　　他是人界的英雄，也是亞基紐的英雄。

　　亞基紐想起一個月前，那時候的他還不是亞基紐．史密夫。如果面對那個困境時，他是德索．辛格，也許亞基紐．史密夫永遠不會出現，也許他便能挽回他所犯下的大錯。

　　因為德索．辛格直到最後一刻也不會放棄。

　　亞基紐認為英雄應得一個幸福的結局。

　　他自作主張，違背德索的遺願，把奇跡般拾回一命的蘇菲亞當作祭品，使用能力為德索爭取活命的機會。

　　亞基紐的能力是他的詛咒。

　　製作武器需要支付性命作為代價。

　　有人因心臟麻痺而死，有人滾落樓梯摔死，有人吃東西時噎死⋯⋯支付性命的方式層出不窮，也難與亞基紐扯上關係。

　　和亞基紐達成交易後，買家會在六至十二小時內身亡。所以，亞基紐跟領頭大哥交易前，曾問他能否在六小時內帶他見那位大人。

　　此夜，被咒殺的人再添三位。

　　雖然蘇菲亞將死，亞基紐卻是雀躍萬分，心下全無糾結、痛苦、歉疚。畢竟，成功也好，失敗也好，他也幫蘇菲亞免除了餘生的受苦受難。

　　這是件一石二鳥的好事。

　　而他，亞基紐．史密夫，是蘇菲亞的英雄，也會是德索和莉絲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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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結束的開始（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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