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閉上眼睛,試圖思考。
思考──事情為何會發展到這個地步?
然而我腦袋裡的齒輪卻彷彿是卡死般無法運轉,只有還殘留在視網膜上的腥紅之景、撲鼻而來的鐵鏽腥味,以及肌膚上那逐漸冰冷的溫度。
我知道那代表什麼,卻又不願意承認。
所以我其實沒有在思考,只是任憑思緒沉浸在血泊中,靜靜地發著呆。
靜靜地……回憶哀傷。
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傳來開門的聲響將我驚醒,睜開眼睛的我便看見一臉無神的逆木推門進來,他有氣無力地走到我的對面坐下,並將拿在手中文件放在自己面前的桌上。
「……雖然想說好久不見,」思緒浮出血泊,停擺的齒輪開始運轉,回過神來的我率先開口:「不過把偵訊室當作會客室,這種招待我還是頭一次遇到,真叫人不敢恭維。」
「哈哈、現在情況比較混亂,就不要計較這點小事了。」完全無視我話裡的暗諷,逆木擺了擺手、隨口敷衍過去。
現在的……情況嗎?
我沒有接話,而逆木那雙無神的死魚眼盯著我好一會,才輕描淡寫地問道:「八巽,我就開門見山地直接問了──荻原染華是你殺的嗎?」
呵,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突然覺得想笑!當初鹽月雪歌自殺時,逆木就問過我一模一樣的問題。
那時候,我是怎麼回答的?
……我不記得了。
不、我是忘記了,還是不願意想起來?算了,只不過後來事實證明鹽月雪歌的死只是個局,可是這一次、這一次荻原染華的死,到底是不是我的錯。
是不是,我殺了荻原染華?
「……逆木,你這是在指責我嗎?」
「不,我沒那個意思。」逆木搔了搔頭,一副不知道該怎麼表達的模樣。「老實說,這個問題的答案對我的意義不大,但是對你或荻原染華來說就不是如此了。」逆木說到這嘆了口氣,揮了揮手示意我不要在意:「算了,反正你到時候就會知道了。」
我並不清楚逆木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不過逆木一副並沒有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的樣子,讓我不確定逆木到底是有感而發的一句話,抑或是已經開始試探我了。
因此,我沒有接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那麼,開始談點正事吧。」逆木一邊說著,一邊翻開放在桌面上的檔案夾,並且從裡頭拿出照片,一張接著一張地扔到我的面前。我瞄了一眼散亂在桌上的照片,隨即移開目光。
「怎麼?不忍心嗎?」見到我的反應,逆木這傢伙仍欠扁地明知故問,於是我瞪了他一眼,並且以生硬的語氣回道:「不,只是沒必要而已。」頓了一下,我才接著補充:「那時候我人在現場,看得清清楚楚。」
──關於荻原染華的死狀。
「是嗎?那就好,我們可有很多的疑問呢。」逆木不置可否,只是伸出一根手指壓住了桌上的其中一張照片,將它推到我的面前,然後用指尖在照片上輕輕地敲了幾下。
「那麼、關於這張照片,你想到了什麼?」
我低下頭看了那張照片一眼,那血淋淋的一幕隨即浮現在腦海裡。豈止看得清清楚楚,我根本無法忘懷那嗆鼻的血腥味、逐漸冰冷的體溫、失去焦點的瞳孔,以及那怵目驚心的慘狀。
小麥色的肌膚染上血汙,被利刃剖開的胸膛露出鮮紅的血肉及慘白的肋骨,然而左胸腔裡卻是空蕩蕩的一片,心臟早已不翼而飛。
如此殘虐冷酷的刀勢、這等譁眾取寵的作風,不做他想。
我緊咬著牙、強壓著憤怒,一個字、一個字地將聲音擠出齒間:「……偷、心、賊!」
──北穹倏姬!
看到我的反應,逆木贊同似的點了點頭,出聲附和:「不錯,正是前一會鬧得碧峰人心惶惶的連環殺手,偷心賊。」逆木說到這頓了一下,故意看了我一眼,然後才接著說:「只是沒料到,銷聲匿跡好一陣子的偷心賊復出的第一個案子竟然就扯上了荻原染華,該說真是不幸呢?還是真巧呢?」
逆木的態度讓我不禁皺眉,話語間更似乎有所暗示,因此我不悅地反問:「……你這是什麼意思,逆木?」
「只是想起之前的一段對話而已,」逆木用手撐著腦袋,一副正在回憶的模樣。儘管我從外表看不出來他現在到底是腦袋放空,又或是對一切了然於胸。「就是那一起『其實並沒有死者,只是一個女學生在吃豆花,意外被天外飛來的一個石頭打得頭破血流,結果卻被警方誤判為被狙擊爆頭,還要靠個良好市民提醒才解除了一場誤會』的烏龍案件。」
那是關於久世霜紅被染華開槍爆頭,我用來唬弄警方的說辭。
「那個案子我們就不談了,重點在那之後的幾句閒聊。」
除此之外,那時候我還說了什麼?
「那時候,我曾經開玩笑地問過你該不會連偷心賊都認識吧,而你是這麼回答我的──『哈哈、我跟她熟得很咧!星座血型甚至連她喜歡吃什麼都一清二楚,要我一五一十地告訴你嗎?』」逆木將身子往前探,那雙死魚眼流露出一股懾人心神的銳利光芒,令人不敢與他對視。「現在回想起來,我才突然察覺,那句話、其實你沒有在開玩笑,沒錯吧?」
緊接著,雖然只是推測,但逆木的語氣就像是在已經確信某個事實般斬釘截鐵:「八巽,你知道偷心賊是誰吧!」
我知道嗎?
曾經撞破小姬作案的我,因為那獨特的殺人作風而誤認她就是偷心賊,不過後來根據本人解釋,小姬她並不是偷心賊,而只是個模仿偷心賊作案、意圖嫁禍給真正偷心賊,厚顏無恥的模仿犯而已。
這麼說來,其實我不知道「偷心賊」的真實身份,而只是知道「模仿犯」是誰而已。
不過,這有差嗎?
「嗯、沒錯,我知道啊。」對於逆木的質問,我乾脆地承認。
而對於我爽快的回答,逆木挑了挑眉,顯得有些意外:「喔、這麼乾脆,我還以為你會搪塞過去呢。」
「說這什麼話,像我這種善良小市民,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街坊鄰居都誇我是誠實乖巧的好孩子呢。」我聳了聳肩,隨口應道。
「誠實乖巧嗎?呵呵。」逆木以相當欠扁的態度笑了兩聲,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但是這個時候我也懶得跟他計較了。
我知道,逆木這傢伙並沒有外表看來那般愚蠢,警方、或者說六森機關也絕對沒有想像中的無能。只要調查過昨天發生過的事,矛頭自然而然就會指向小姬,那我倒不如順水推舟。
──栽贓、嫁禍!
「北穹倏姬,她就是偷心賊!」
偷心賊是誰對我來說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誰殺了染華!既然小姬殺了染華,就算是我明知道她是模仿犯,但為了我的目的,她就是偷心賊!
因為這樣對我來說最有利。
聽到這個重要的信息,逆木只是沉默地用手敲著桌面,似乎正在思考著。良久,他才緩緩開口問道:「……八巽,我現在真的有點擔心了。像這種情報,按你的個性應該不會這麼快就交代出來的,照理來說應該要討價還價一番才對。可是這次你既然一反常態如此爽快,反倒讓我更加擔心了。那麼八巽,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我的目的?
我冷哼一聲,以漠然的語氣說道:「我要北穹倏姬!」
「喔?原來如此,你想要復仇啊!不過這我也不是不能理解……」逆木話才說到一半便停了下來,他那雙死魚眼直視著我的眼睛,彷彿察覺到了什麼,皺著眉反問我:「等等,你說你要北穹倏姬是什麼意思?」
「簡單來說,你們去把人抓來交給我,就是這樣而已。」
「喂喂喂!八巽,就算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怎麼想這都不可能吧。」對於我的言論,逆木無奈地苦笑,當然我也知道這種要求是不可能的,所以才要先展現誠意。
「所以,接下來就是討價還價的時間了。」
「喔?」逆木面露有些感興趣的神色,但是並沒有因此上鉤,而是不忘反駁我一番:「就算我退一步,你又有什麼籌碼跟我討價還價呢?既然我已經知道偷心賊是誰了,那我只需要派出人手去抓她就好了,根本沒有你插手的餘地。」
「但問題是你抓不住她,甚至根本找不到她。」對於逆木擺明不信的目光,我進一步解釋:「那個丫頭狡猾得很,這一點從她作案累累卻沒被逮到就不難看出了。至於現在,你也不過只是知道偷心賊是誰而已,但就有自信能找到她嗎?」
「我說八巽,你是不是有點太小看權力機關了?」逆木沒有直接否認我的言詞,而是抓了抓頭、反問了我一句。
權力機關──六森機關?
我搖了搖頭,繼續說道:「沒這回事!我只是想說,沒有人比我更瞭解北穹倏姬那丫頭,在我的協助下絕對能更快地抓到她,也因此能將傷亡降到最低。」
「……有點意思,但八巽你不會認為光憑這樣就能讓我答應吧?」逆木看來有些意動,但仍然沒有鬆口。這種反應我並不意外,畢竟猜得不錯的話,逆木的身後是四大霸權之一的六森機關,警方辦不到的事並不代表他辦不到,因此我勢必得拋出更大的籌碼。
於是,我打出了底牌。
「那麼,如果我能說動鹽月跟荻原插手這次的事件呢?」
插手這次的事件──但我沒說站在哪一邊,所以我既可以幫助警方,也可以跟警方作對。
這就是我的籌碼。
「喔?」一瞬間,逆木的死魚眼變得犀利無比,猶如要刺穿我的視線盯著我許久,半晌才失笑出聲:「那我想,現在我們可以談談了。」
聞言,我這才挺直了身體、微向前傾,準備跟逆木進一步的交涉。
於是,在經過一番討價還價之後,我跟逆木總算達成初步的共識了。
「嘖嘖、不過你也真夠狠的,鹽月、荻原再加上我們警方,看來你真的想把北穹倏姬逼上絕路啊。」逆木狀似感嘆般的挖苦我,逆木這傢伙想必已經調查過我跟小姬的關係,知道我們倆的關係密切,所以才會說出這番話來。
可是……
「……那丫頭跟我很像。」我沉默了一會,開始說道。不過我究竟是在對逆木解釋,抑或是在自言自語,我一時間也分不清。「不過她的個性比我更狠、更絕。我原本有機會救她的,或者是乾脆殺了她,但是我終究還是失敗了。不、我到底是失敗了?還是放棄了?」
前輩,你這半吊子的溫柔、優柔寡斷的殘酷,遲早有一天會害死你所珍視的人喔。這一點,我可以斷言!
啊啊、小姬,妳還真是說到做到啊!這麼快就給我一個慘痛的教訓。
「我想救她。」說出口的是曾經的心意,但如今卻只是蒼白的話語。「不管小姬曾經做過什麼,她都是我珍視的後輩。但是,小姬她殺了染華,唯有這點、唯有這點,我無法原諒她!所以……」
我沒有再說下去,而逆木則是嘆了口氣,並且從資料夾中拿出一項事物,遞到我面前。
那是一封信,信封外頭以我熟悉的筆跡──染華的筆跡──寫著「伊吹八巽收」幾個大字。
「這是從荻原染華住處找到的遺書,看來因為家學淵源的關係,荻原染華有著寫遺書的習慣,唉、果然是傭兵嗎?算了,反正其中這一封是給你的,我想就交給你吧。」
「……謝了。」我凝視片刻,才從逆木手上抽走那封信,並且慎重地將它收入懷裡。
逆木擺了擺手,表示我不用在意。眼看事情談得也差不多了,我對逆木點頭示意,然後離座轉身離開。只是當我的手握上門把時,逆木彷彿窺準這時候的聲音又再度響起:「八巽,雖然我想不用我說你也應該知道,不過看在我們的交情上,我還是再警告你一下──你這是在玩火,不、簡直該說是引火焚身啊!」
引火焚身,逆木這是在指哪一件事?
我沒有回頭,只是靜靜地聽著逆木說話。
「你以前的行為還好說,不過這次的舉動就真的是越界了,我甚至可以吹哨嗶嗶送你一張紅牌。可以的話,我希望你盡早回頭,不要在往前走了。這一邊,什麼都沒有。」
這一邊──裡世界──什麼都沒有。
我沉默了好一會,最後才緩緩開口:「逆木,雖然我不想承認,但事實擺在眼前,也由不得我否認。」
其實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只是不想面對而已。但是在小姬給我上了生動的一課之後,我便知道這其實的跟我的意願無關。
「我早就已經誤入歧途,而且漸行漸遠,但就算我想回頭……」
推開門,我走了出去,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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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有選擇的餘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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