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著一束花,一束鮮紅如火的玫瑰,走進墓園。雖然這座墓園不至於說位處郊區,但在碧峰市的地理位置來說也算是稍微比較邊緣的地帶,因此在平日上午的這種時段,墓園中更是鮮有人跡。
沿著鋪著石板的小徑,走過兩側林立的一座座墓碑。儘管今日的天空前所未有的晴朗,沒有一絲的雲彩,整個呈現一片純粹的湛藍,但仍舊驅散不了瀰漫在墓園裡的寂寥與荒蕪。
這裡是死者安眠之地,碧峰市第二公墓。
我拖著有些沉重的步伐,一路上走走停停,時不時地確認墓碑上頭的名字,雖然我曾經來過這裡幾次,但這次的目的地不同,因此我花了一點時間才找到。
荻原染華的墓。
在墓園東南角的一隅,雖然不是在主要道路上,但其實也不算偏遠,應該說是低調?而且墓旁不遠三、四公尺之外還有著一顆樹蔭遮蔽了大半個墳墓的大樹,每當一陣風吹來,在窸窸窣窣的聲響之下,枯黃的樹葉也隨著灑落,雖然多少有些寂寥,不過反倒給我種這挺有染華風格的感覺。
真是奇怪,明明名字是染華,但我總覺得染華給人的意象是秋天,可能是她行事俐落、作風肅殺的緣故,總讓我有種秋風颯爽的感受。
「……好久不見了,染華。」我走上前去彎下腰,將這束花放在染華的墓前。
然後直起身子,我沉默了好一會,思考著自己該用什麼樣的態度、什麼樣的心情、什麼樣的語氣開口,但一直沒有一個好的答案,但想著想著我又突然驚覺,自己跟染華之間根本就沒有必要這麼客套,況且染華她也不吃這套。
以我和染華的關係……可我和染華又是什麼樣的關係呢?
互相挖苦的同班同學?生死與共的至交好友?友人以上戀人未滿的曖昧關係?
「唉!搞什麼啊,這樣一點都不像我了。」
最後,我抓了抓腦袋的同時嘆了口氣,在染華的墓前隨意地找了塊地方坐下,然後才開口:「好啦,首先我就先道個歉,畢竟我沒有參加妳的告別式以及葬禮。雖然我覺得妳其實不會在意,但應該還是會大罵我沒義氣吧!」
我對著染華的墓碑攤了攤手,為自己辯解幾句。
「我也是有理由的,本來我是計畫在完成替妳的復仇之前,都不打算來見妳的。嘛、這大概類似對自己發下的誓言,我不想讓任何人、任何因素動搖我當下的決意──我要殺了小姬,替妳復仇!」
我停頓了下,不禁想像當染華聽到這會有何種反應。這時候染華想必會翻了翻白眼,對我的這番言論嗤之以鼻吧,甚至直接出聲嘲諷:「『要是那麼容易就動搖的話,你倒不如直接放棄還比較乾脆!』喂,不要以為每個人都像妳那樣心狠手辣啊,我可是內心纖細又敏感的少年啊。」
我的右眼宛如被針扎到般刺痛了一下,湛藍的光宛若泉水般從黑暗的深處滿溢而出,並且順著脈絡流動,逐漸充盈著我的視網膜,最終讓我看見了彷彿點綴著淡藍螢光的奇幻光景。
而在這之中,有一個再熟悉也不過的身影。
對於我的反駁,染華則是輕蔑地用鼻音哼了一聲,這態度實在是很不給面子,但是寬宏大量的我決定不跟她一般見識,而是繼續解釋下去:「反正,為了殺掉小姬,我做了許許多多的努力,比方說栽贓小姬是偷心賊讓警察對她通緝,說動鹽月跟久世霜紅加入這場追捕的行動,以及以身作餌引誘小姬出來等等。而在這個過程中,有不少人都認為我這種行為會讓我在裡世界越陷越深。」
『這麼說也沒錯,從以前我就覺得八巽你太容易跟裡世界有牽扯了,你還常說真嵐總喜歡惹事,你自己才是一頭栽進裡世界,魯莽到就連我都不禁為你捏一把冷汗。』
染華皺了下鼻子、嗤笑了一聲,銳利的眼神猶如要看穿我一般牢牢地鎖住了我,以咄咄逼人的語氣毫不留情地說:『八巽,儘管你老是說平凡、正常之類的,但你其實並不喜歡平凡、也不渴望正常,這就是你為什麼老是捲入跟裡世界相關的事件中,因為你根本就樂在其中吧!』
我曾經跟傭兵、吸血鬼、偷心賊交過手,儘管我本身並沒什麼值得稱道的戰力,但卻可能藉著自己的小聰明,將這些傢伙玩弄於股掌之中,並且為此沾沾自喜,是嗎?就算我只是這再平凡也不過的普通人,也不是完全沒有能力的。
甚至在更早的時候,總是替真嵐收拾善後的我,不也是個自以為是的小鬼嗎?正因為是我,才能如此這般周旋、妥善收拾真嵐搞出來的爛攤子。
「或許是吧。」我歪著腦袋想了想,並沒有反駁:「逆木說我在玩火,久世霜紅也暗示我踏出這一步是錯誤的決定,說得好像我只要放棄復仇、遠離裡世界,就能回到正常的生活似的。」
但是少了妳,這對我來說還是正常的生活嗎?
妳的死,以及更早之前雪歌學姊的死,早就讓我原先的生活變調了。
就像有一部分的我已經褪色劣化,無論怎樣都不會再回復原先鮮明的色彩,在社團教室中帶著小小的得意賣弄著偏門冷知識的雪歌學姊,或是在放學後拖著我去商店街蹭飯的染華,這些珍貴的記憶最終將會淪為泛黃的褪色風景。
「況且,我認為他們或多或少都有點誤解了,踏入裡世界,並不等同於逐漸步入瘋狂,頂多就是價值觀多少有些偏移罷了。我不並認為跟裡世界牽扯的越深,就會變成怪物,即使我好幾次跟裡世界打過交道,我仍然認為自己是正常人,而非怪物。」
我看著眼前的染華,我的摯友,這傢伙可謂算是裡世界實打實的一員,也有著輕易殺死我的能力,儘管以前也試著殺我滅口,但我不認為她是怪物。
相反的,對我來說染華她是我相當重要的人。
「復仇這件事,並不會讓我的心智變得瘋狂、變成怪物,情況恰好相反,這才是讓我維持正常的方法,這是我最後的底線。」
我曾經對久世霜紅說過類似的話,如果我不面對、選擇逃避,那遲早有一天我的心就會崩潰,所以我必須親手做出決斷。
「如果我能殺了小姬替妳復仇,徹底地做個了斷,不論過程與結果為何,那我終究可以回歸正常,就算苦惱、就算遺憾、就算悔恨,但我的心還能維持在正常的範疇。」
我之所以要做出決斷,就是要說服自己這一切已經結束了,不要再思考其他的選項,就算是那有多麼誘人、多麼令人夢寐以求的,也絕對不行!
──作為報酬,我可以讓鹽月雪歌回到你身邊。
──吶、八巽君,你想不想讓荻原染華復活呢?
這是我的底線,因為我知道我一但答應,便將真正地告別正常、邁向異常的分歧。
我正佇足於深淵旁,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
我所注視的黑暗,我比任何人都還要更清楚。
在我曾經所遭遇的黑幕,那個道化師就做過一針見血的評論──比起能夠基於單純的善意而行動的真嵐,我更傾向權衡理想的正確與現實的合理,並且在兩者之間做出取捨。即使所作所為到頭來是大同小異,但在本質上有著決定性的差異。
儘管真嵐天真的近乎愚蠢,不過她樂觀開朗、本性善良,就算我對她抱有不少偏見,但我仍認為她是個好人,跟我不同。
真嵐純粹是個好人,而我則是選擇當個好人。
這兩者之間,截然不同。
我帶著些許的歉意,對染華再次說道:「所以,我沒有來見妳,沒有參加妳的喪禮、妳的告別式,甚至連逆木交給我的妳的遺書,我也是直到前不久才打開來看的。」
我抬頭望向不遠處的染華,只見她依舊是那身我早已看慣的學校制服,深藍色衣領以及短袖口的白色水手服搭配著便於行動的運動長褲,深灰色外套則是以袖子直接綁在腰際,這樣的裝扮總是讓她在學校被天草老師逮到的時候少不了一頓說教,不過染華雖然每次都說下次會改,但還是沒有穿得規規矩矩的打算。
而此時染華雙手交叉抱在胸前,正倚靠在大樹的樹幹上,聞言卻是一副不以為意的神情,似乎並不覺得我說的有什麼重要的。
染華的表情甚至有些不耐煩的感覺,但她那雙深棕色的眼眸卻是直直地望向我,宛若鏡面般映照出我的身影,她用有些粗魯的口吻沒好氣地說:『就這樣?我還以為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需要這麼慎重其事?我可不記得八巽你有這麼矯情,你應該是更加厚顏無恥的吧!』
一直以來,染華都是這樣,當我遇到事情需要向她求助的時候,就算嘴上罵咧咧的,但卻仍是義無反顧地助我一臂之力。
但這詆毀我形象的話我可不能當作沒聽到,因此我下意識地反唇相譏:「喂喂!說矯情妳才是吧!這是什麼少女般的浪漫情懷?跟妳以往的作風不搭啊,染華。」說到這,我不禁笑出聲來,這讓染華表情有些不悅地挑起了眉,因此我緊接著補充說道,免得這傢伙惱羞成怒痛打我一頓:「但是說實話,我很高興。」
頓了頓,我直視著染華,述說自己的心意:「因為,我喜歡妳。真的,不騙妳喔!」
枯黃的落葉隨著微風的吹拂,飄過了染華因為驚愕而瞪大的雙眼,而在慢一拍意識到這句話的含義之後,染華的臉頰蹭地一下就泛起了嬌豔的紅霞,眼神也不由自主地閃躲游移,但她還是裝作沒事般,輕哼一聲後將頭轉到一邊去,但殊不知紅透的耳根早將她的動搖暴露無遺。
啊、這是害羞了嗎?這傢伙也未免太好懂了吧,為什麼我一直以來都沒能注意到這麼明顯的事呢?
我…不,其實我知道為什麼,因為有人對我的腦袋動了手腳,所以一直以來我才忽略了,或者說不去正視。
如果能在更早一點……
「可是染華,我沒能殺了小姬替妳復仇。」
沉默許久,我最後卻也只能說出這句煞風景的話。
「就算我用盡手段、想盡辦法將小姬逼進絕境,甚至藉助鹽月的魔術以及惡魔的眼珠來鍛造妖刀,只差一步就能殺了她,然而卻在最後關頭被反將一軍。」
在我被小姬囚禁的那段時間,發生了很多事情,為了要讓對方屈服,我跟小姬兩個人都使出了渾身解數,攏絡、威脅、說服、誘惑、恐嚇、共情,更是不擇手段,而最後的結果可謂是兩敗俱傷。
那時候,發生了很多事情。一方面是想要拯救小姬的信念,另一方面則是生命受到威脅的提心吊膽,在灰塵瀰漫的混濁空氣、悶熱又不透風的地下室裡,氣血上湧讓人頭暈目眩,肢體交纏的燥熱更是宛若催化劑,進一步模糊了理智與情感的界線,要全都推給斯德哥爾摩症候群也未免說不過去,可那的確是極為特殊的狀況。
但我萬萬沒有想到,那時候發生的事情,竟然會成為小姬日後的殺手鐧,進而直接逆轉了勝負。
現在回想起來,才發現並非完全無跡可尋。
小姬曾說,在她遭遇惡魔之前,因為知道了個前所未有的好消息,所以心情好的不得了。
那時候,我並未深究她所謂的好消息為何。
而在後來與跟闖入伊吹家的那個惡魔開打,我方慘敗之後,她在逼迫我時曾經說過:「在場的六條生命,全部取決在你的一句話喔。」
倘若那句話中的六條生命,其實並不包含在樓上的真嵐,而是真的意指客廳裡在場的六條生命。
並非六,而是五加一。
以及同樣那一天,在戰鬥結束之後去採買慶功宴食材,在公園休息時,我對小姬邀約卻被她拒絕,她所說的話──如果是在今天之前、還只是前輩的『後輩』的話。
在那個時間點,小姬已經認為她不僅僅只是我的後輩而已了。
──前輩,我懷了你的孩子。
「我……染華、我,我不知道該說……搞什麼啊?!我到底在做什…小姬她、那時……」
我想辯解、想說些什麼,卻怎樣也編織不出完整的話語,最後也只能深深地、深深地嘆了口氣。
染華看著我,說了一句話。
我閉上眼睛,沉默了一會。
在一片黑暗中,視野所及誰都看不見的無垠中,我對著身處在那片黑暗之中的自己,自言自語:「說起來可笑,一直以來我都試圖做出最適合當下那個時候的正確決定,委曲求全也好、妥協也罷,為了顧全大局避免事態不至於失控到一發不可收拾,我總是選擇忍讓,盡量避免感情用事。」
我總是在過程中,試著做出正確的選擇。
不論是要單刀赴會直面底細不明的吸血鬼,還是遭遇疑似連續殺人狂的學校後輩,抑或是被與已故學姊長得一模一樣的人襲擊,在這些過程中,我總是試著做出正確的選擇,壓抑自己真實的想法與感受,逼著自己做出正確的選擇。
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很多。
可是即便如此,最後的結果卻總是不如人意,明明我都已經試著做出對所有人都好的決定了,為此不惜忍讓、妥協,但為何、為何最後仍是這種結果?
那既然這樣的話,我是不是可以不用再顧全大局,不用再理會何謂正確的選擇,只考慮自己想要的事物。
我……
我再度睜開眼睛,金黃色的陽光與淡藍色的螢光分別灌入了我左右兩眼的視野之中,我同時得以窺見現實與夢想的光景,而猶如電視收訊不良時所產生的雪花雜訊,右半邊的畫面經過一陣扭曲抖動之後,染華那彷彿點綴了淡藍色螢光的半透明身影再度浮現在我的眼前。
「……染華,我沒有辦法殺了小姬替妳復仇,但我不會、也無法就此罷手,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對著她一字一句地訴說著我的決意:「染華,我會讓妳回到我身邊的。為此,付出多少代價都在所不惜。」
我失敗了。
然而更加諷刺的是,我並非別無選擇了。
我還有著B計畫,由鹽月雪歌、不,是朽月禍歌所提出來的。
讓死者甦醒,得以重返人間的禁忌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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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生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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