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 56 天明

天未亮，晝與夜含糊地混出一片灰藍朦光，寂寞的顏色沿著百葉簾的縫隙溢入病房裏。

房間中央的白色床被沾染昏昧顏色。床邊的木扶手椅上，穿著黑色大衣的男人靜靜坐在陰影裏，長衣下擺貼著椅脚垂落，宛如蝙蝠垂落的翅膀。

房内只得空調運作的隱約嗡嗡聲，安靜得好像無人存在，但平靜僅是表象。盈滿室內的涼氣飽含無法言述的豐滿情緒，不容抗拒地滲透層層衣衫，洶湧地冲洗肌理與骨骼。軀體不勝負荷，微微地打顫。高辛攏緊大衣衣領，舉起遙控，將空調溫度調高。

嗶。

空調輕嗶一聲。過了片刻，室内溫度上升少許，但潛入骨髓裏頭的寒氣仍然森然作祟。胸腔收縮，熟悉的刺痛與窒息再度發作。

其實他大可以睡在旁邊的折疊床上，攬著被子禦寒。但不坐在輕輕床邊看著，他心裡不安穩。

高辛將右手握拳壓在唇邊，忍耐一陣，將咳嗽的衝動壓回去，繼續定眼凝視床上安睡的人。

白色被子妥善包覆少年頸脖以下的部位，連一根手指頭都沒有探出來，像裹住初生嬰孩一樣仔細謹慎。在晦暗的空間裏，唯一露出來的秀氣臉龐鍍了層柔和的光暈，肌膚顯出一種剔透卻能被敲碎的柔潤，像玻璃種翡翠。闔上的柔軟眼皮下側，微彎的眼睫排成扇形，篩去落在眼窩上的微弱的光。

少年眼睫上的微光閃爍一下。

高辛以爲他要醒來，頓時心中一緊，起身凑前。凑近一看，心臟頓時暗悸：少年的皮膚透明得使人有能一眼望穿的錯覺，仿佛軀殼只有表面一層薄薄的玻璃，蘊藉瑩瑩朦光，裏頭沒有骨頭皮肉五臟六腑，空空如也。

像是有人用漂亮的玻璃娃娃替換了真人。

一時之間，高辛莫名地惶然，亟欲確認這個到底是否真的是輕輕，但另一方面又有隱約預感：不可觸碰，一碰就碎。心中的急切渴望與恐懼劇烈拉扯，手緩慢地朝那剔透的臉頰伸過去，指尖謹慎地接近，一寸又一寸，然後碰到了少年的臉。

觸感冰冷順滑且微硬，像玻璃。

慌亂如驟然收束的網。高辛一窒，手指微抖，力度稍重半分。

喀拉。

高辛全身僵硬，駭然地看著少年臉上出現的細微裂縫。裂縫從右頰的蘋果肌延伸到下顎，像河流一樣分支出數條細紋，蜿蜒，又匯合，中央被裂紋圍起的梯形下陷，然後鬆脫，墜落。

叮。

碎片掉進中空的軀殼裡面，臉頰上餘下一個梯形的空洞。

他弄壞了輕輕？

高辛抽回手，像被下了定身咒一樣，眼睜睜地看著，心臟瘋狂地撞擊肋骨。

輕輕在裂開。

少年臉上的裂紋還在蔓延，耳根，眼角，眉頭，頸脖——他整個人在慢慢裂成碎片。陰影在裂縫間擴張，碎片一塊塊剝落。

喀喀喀，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下一瞬，白色的被子下只餘一大堆玻璃碎片，鋒利邊角流轉冰冷光芒，看不出曾是人的形狀。有幾片從床邊滑落，在高辛腳邊清脆地碎成幾瓣。

輕輕，整個，碎掉了。

恐慌如見火的粉塵一樣轟烈地炸開。尖銳耳鳴刺破耳膜，雙腳發軟，不受控制地後退半步，腳一扭，踩空——

——驚醒。

高辛猛然坐直。

將亮未亮的天色將病房塗抹成灰藍色，病床上的少年好端端地躺在床上沉眠，自己則是坐在床邊的木扶手椅上睡著了。

高辛伸手按住怦怦亂跳的心口，長長吸入一口氣，心煩意亂。眼前的景象與夢中所見別無二致，他一剎那無法分辨自己到底是醒過來了，還是墮入夢中夢。

男人按著椅子的扶手，慢慢站起來，彎腰，垂眸細看。

少年的臉並沒有呈現奇異的透明質地，伸手輕觸，指尖能感受到正常皮膚的柔軟彈性。

是活生生的人。

飄在半空的心終於穩穩落到實處。高辛舒一口氣，放心地將手掌整個貼到少年的臉頰上，輕柔摩挲。見少年鬢邊的髮因汗水而稍濕，便抽了兩張紙巾，仔細替他擦乾。

夢境向來可以很荒唐，不必當真。高辛凝眸，將少年安詳的睡顏印在眼底，心裡不安的波瀾漸漸平息。

輕輕還是好好的，藥物已經代謝離體。只消耐心等待，輕輕便會睜開眼睛，醒過來，或許會因為先前受的冷待而委屈，發發脾氣，不理睬我一陣子，但耐心地哄哄就會沒事的，一切就會回到從前那樣。

因為輕輕終究知道，我愛他。

濃厚如樹脂的情感在胸口翻湧。高辛輕咳一聲，然後一連串的咳脫兔一樣竄出喉嚨，壓也壓不住，喉頭嚐到一絲血液的腥甜。胸腔震動，肺葉刺痛。他扶著床邊的欄，慢慢調整呼吸。

輕輕終歸是年紀小，表達不滿的手段過於激烈。他要好好和輕輕說，以後不可以這樣做，也不需要這樣做，因為他以後會對輕輕很好很好。小孩子平日很乖，偶爾有點任性很正常，縱著、讓著些也是應該的，不能太苛刻——

高辛呼吸一窒，心跳漏了半拍。

少年濃長的眼睫微微閃了下。

是錯覺嗎？還是真的醒了？高辛屏息靜氣，安靜地觀察。

睫毛微動，攪弄空氣。

夢中體驗過的濃烈恐懼突然捲上高辛心頭，彷彿不祥的預兆：如果不逃走的話，這個人會在他眼前轟轟烈烈地碎成一萬片。

明知道這個念頭沒有絲毫理性可言，高辛卻下意識後退半步，按了床頭的召喚鈴按鈕，然後匆匆回身步向門口，像被什麼追趕著似的大步走過走廊，尋求洗手間的庇護。

推門的那一刻，趕往病房的護士們恰好與他擦肩而過，有人好像認出他，恭敬地打了招呼，但高辛沒有留神，逕自進了洗手間。

隱藏在假天花後的壁燈將暖黃光芒柔柔打在天花板上，空氣裡沒有半絲刺鼻氣味，清爽怡人的柑橘香氛使繃緊的神經稍為鬆弛。

高辛將雙手伸到智能感應水龍頭底下，水流自動自覺地瀉出，流過縱橫交錯的掌紋，沖洗他寬大的手掌。他慢慢收攏手指，用力握成拳頭，卻仍然握不住奔流的水。透明的水滑過指縫，落入長方灰色花崗岩洗手槽裏，迴旋著流入去水口，不斷淌落幽深的管道中。

水很冷，反倒叫他想起那時自己躺在病床上，少年那隻用力握住他的手的，金色日光所籠罩的溫暖手掌，又轉而記起漆黑房間裏的一綫光芒，和那句輕聲道出的承諾。

我不走。

收回雙手水便不再流了。高辛取了抹手紙擦乾雙手，然後從口袋中取出電話，按下快捷鍵撥打電話給司機。

「小楊，他醒了。」高辛一頓，盯著對面鏡子裏自己蒼白的臉孔，淡淡吩咐：「你過來看著他，503室。」

不待屬下回答，他就挂斷了電話。

一陣突如其來的深深疲憊如秋風催枯花卉，使精神轉瞬萎靡，再無力評斷自己暫時避而不見的決策到底是出於怯懦還是對對方的體貼。

他索性什麽都不再想，雙手插在褲袋裡，別過頭看著旁邊正方的窗口，放任千絲萬縷的念頭一條條鬆脫，掉進魚肚白的蒼茫天空裏，消解成茫茫雲霧，慢慢飄流到慘灰遠山的盡頭。

少頃，耀目的白光刺破稀薄雲層，籠罩群山，照出它們本身擁有的豔翠色。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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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辛想不到張輕玉在下午與他見面的時候竟是那樣平靜。

門扉悄無聲息地敞開。

楊昇或許是照看了一夜累壞了，癱在旁邊的摺疊床上睡得不省人事，連自家老闆來了都毫無警覺。

高辛看他一眼，回身關上房門，走向房間中央的病床。

病房裡的燈光映得少年的皮膚白如瓷，頸側透出淡青血管來。他靠著背後墊著的枕頭坐在床上，雙手搭在披著被子的大腿上，姿態沉靜端凝，看不見半分要尋死的歇斯底里。

高辛緩步走到床邊。

少年本來正扭著頭看窗口開闊的翠綠山景，聽見有人進來，便轉過頭來。

四目交投，對視。

少年的眼眸如森林深處長風不能觸及的深湖。湖面平靜不波，碧水清澈，無荇，無藻，卻深不見底。對視之時，如浸入無邊綠水，腳不觸底，心緒為之失措。

高辛聽到他說了一句話。

顔色淺淡的唇稍張，口吻像是經年摩挲過的佛珠，磨得渾圓，毫無菱角。

些微慌張攀上心頭。高辛咳嗽一聲，啞聲問：「甚麼？」

張輕玉沒有半分不愉，很有耐性地重複了一遍。

「全部還給你。」他說。「一萬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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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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