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 78 愛切

張輕玉渙散成一灘流沙的意識重新聚攏，眼皮遲緩地掀開。

遙遠光源從巨大落地窗照入臥室，稀薄光華將奢華空間映得偌大且荒涼。窗邊歐式繡花窗簾流蘇低垂，擺在床頭櫃上的鎏金天使西洋鐘流轉著黯淡的光。

這裏彷彿是被詛咒的睡公主城堡，生靈沉睡，時光定格，連空氣中飄散的微塵也靜止不動。只有張輕玉獨自掙脫魔咒的束縛醒來，在鐘擺晃動的細微聲音中，恍惚地看著光影靜靜流淌。

身體知覺緩慢復甦。

淺淺呼吸拂過他的後頸。周身皮膚感覺到柔軟的白鵝絨被子豆莢一樣服貼地裹住赤裸身體。被子底下有一雙手臂穿過脅下，在胸前扣合。張輕玉睡覺習慣側躺，會稍微蜷起身體。平日是被子包裹他曲起的腰背，此刻有另一個溫熱的軀體緊密貼合他身體的曲線，連膝蓋彎曲的弧度也一模一樣。

腿腳交纏、肌膚相貼，甚至背脊能感受到男人心臟鼓動的頻率。親密得有種怪異的錯覺，好像自己的血肉與他相連，血沿著共同的血管從那顆心臟流向自己的心臟。

怦怦、怦怦。

陌生的濃稠情感與慾念隨著血流灌入自己的胸膛，如墨水一樣流到深處。屬於自己的骨骼血肉全部被浸染，不可逆轉地轉化成新的生物、屬於別人一部分的東西。連呼吸時，肺部擴張的感覺都那麼怪異。

我不是自己的了。

這個念頭讓張輕玉毛骨悚然。他掙動著脫離那個懷抱，抽身下地。被子從身上滑落，夜晚冰冷的空氣侵襲赤裸的身體，寒意像一萬根針，從頭到腳地刺穿他。

赤足踏上冰涼的地板站直的剎那，眼前閃過密密麻麻的黑點。張輕玉在天旋地轉中踉蹌了兩步走到牆邊，像摸黑在迷宮裏尋找出口一樣摸著牆壁走，直到找到門。

赤身裸體在昏暗的陌生空間裏行走感覺異常羞恥。找錯了幾間房間之後，打開浴室燈的瞬間，羞恥攀上巔峰。

便是燈光耀目得他不得不閉上雙眼，燈光也照透這具骯髒的皮囊：斑斑的吻痕、黏在皮膚與毛髮上乾掉的液體、齒印。

好像闖入伊甸園摘下禁果的剎那，周遭枝繁葉茂的樹林頓時倒下，神明璀璨燃燒的眼睛怒視著犯下恐怖罪孽的造物。

不知廉恥。

張輕玉的眼神避開放在一旁的立身鏡子，急急提腳跨進浴缸，將水溫調到最熱。

要洗乾淨。洗乾淨就好了。

滾燙的水從花灑噴灑而下，驅走寒意，瀕臨燙傷的感覺幾乎算得上暢快。嘩啦啦的灑水聲在浴室內迴盪，窗外也呼應一般傳來隱隱約約的滴答水聲。

下雨了。

稀疏雨聲融入室內的水聲中。張輕玉對天氣的轉變渾然不覺，用力搓洗身體兩遍，到皮膚發紅隱隱作痛才關掉花灑。

洗乾淨了。

外頭連綿的潺潺雨聲異常刺耳，像玻璃碎灑落，叮鈴哐啷地碎滿心頭。霧氣在寬敞的浴室瀰漫，他鬆了一口氣，站到地毯上，用毛巾仔細擦乾身體，終於敢直視那面等身鏡。

鏡面沾了迷濛水汽。毛巾一拭，露出鏡中那個十六歲少年優美的身形線條。全身白皙的皮膚透著潮紅，斑斑的紅痕像簕杜鵑花一樣到處綻放。秀美的臉染了熟透的櫻花色，眉眼那麼媚。

張輕玉盯著鏡中人陌生的眉目，心裏有層隔膜，無法將他與自己聯繫到一起。

那不是我。

那是獨立的個體，可以切割開來、甚至不是我的一部分、與我無關——

鏡子裡的美麗尤物察覺他那自欺欺人的抗拒，朝他勾唇一笑。

腦子裡嗡的一聲。鏡中浴室明亮的顏色光影頓時扭曲。燈光熄滅，溫暖的水汽沾上少年洗乾淨的身體，化為汗水與濕膩的體液；披在肩上的毛巾延伸成包裹他的寬大被單。濕淋淋的雨聲幻化為他聲帶發出的破碎喘息。

張輕玉在鏡外，也在鏡內。

他看見這具身體張開雙腿菟絲花般纏在男人腰身上，因快感腳趾蜷縮的樣子。看見這個人面色潮紅、鬢髮濕透的樣子。嗅到這個人身上汗水與體液混合的淫靡氣味。聽見這個人破碎的喘息與放浪的呻吟。

有時是旁觀，有時在那具放蕩的軀殼裏面；有時甚至同時體驗冷漠抽離與共情代入刺激，在矛盾中靈魂幾乎要分裂成兩半。

鏡子裡的那個人姿勢與身後的場景不斷轉換，明暗交替：沙發、椅子、鋼琴、床榻；不變的是他淫蕩下賤的樣子。

像沒有男人便會飢渴難耐的魅魔。

纏繞、喘息、扭腰、呻吟。

畫面聲音反覆地閃現。纏繞、喘息、扭腰、呻吟；纏繞、喘息、扭腰、呻吟。一幕幕一聲聲不斷疊加，轟鳴嗡嗡地炸裂耳窩，顏色濺入視網膜。

張輕玉從最裡面開始裂開，裂痕一道道從內延伸到外，痛得像骨頭慢條斯理地一寸寸裂開，裂縫好整以暇地擴張。他清晰地感知著自己碎掉的過程，已經痛到麻木，感覺不到自己臨近分崩離析的恐懼。

好痛，好，痛，要碎掉了。

血液洶湧地倒灌上腦袋，頭腦陣陣發麻，連視線也發紅。尖銳的耳鳴連綿不斷地刺入耳窩，好吵，好吵好吵——停止停止停止停止！

哐啷！

暴烈的巨響之後，鏡子裏千嬌百媚的少年碎成蜘蛛網狀的一千片，最大的那片碎片映著張輕玉半張沒有表情的臉。

雷光冷不防地閃過。白光充盈窗口與浴室，碎掉的鏡子一片雪白，地面上碎成幾瓣的玻璃漱口杯折射森冷的光。

轟隆。

雷音姍姍來遲。彷彿是盛大的煙花怒放，天地震顫，諸神同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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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轟然破碎的聲音尖銳地穿透幾面牆，驚醒了臥室被窩裏的高辛。

他睜眼，胸口像被甚麼東西壓著似的窒悶，喘不過氣來。之後一聲轟轟的驚雷更是使心臟悸動。

雨聲淅瀝，偶爾有雨珠重重敲打在窗戶上，晦暗的臥室內浮動著雨夜的淒冷氣息。

碎裂聲、雨夜、雷音。這一切讓高辛陷入片刻錯亂，以為舉著碎裂酒瓶的父親從褪色的記憶裏潛行到隔壁房間，下意識要抱住身旁的少年保護他，卻只摟住蓬鬆的白鵝絨被子。

喘息片刻，荒謬的錯覺便煙消雲散。高辛冷靜下來，暗自衡量酒店的保安水平，覺得有外人闖入的機會很微，多半是輕輕不小心弄壞了東西。但披了件衣服之後，高辛還是從行李箱底取出手槍才出了房間。

小心駛得萬年船。

他悄無聲息地緩步慢行。

沙沙的雨聲在幽暗的走廊裏迴盪。浴室半敞的門漏出奶油色的暖光，照亮一小片雲石地面，將那兩滴深色的液體照得艷紅。

血。

高辛心頭一寒，伸手將浴室的門再推開些，飛快掃視裏頭。

除了有蜘蛛網綻放的立身鏡孤伶伶地佇立在浴缸旁，沒有別人在裏面。

地面上光芒籠罩的範圍更寬廣，照清兩步開外的半個血足印。高辛按下心底驟升的焦躁，握著槍，循著足印的指向走向大廳，全神貫注地聽。

噗，噗。像是尖銳凶器刺入柔軟物體的聲音。

躡手躡腳地走過走廊之後，高辛腳下踩到大廳柔軟的地毯，視野驟然開闊。

朦朧的光自水跡模糊的窗戶投入寬敞的大廳。天花板上的水晶燈反射著幽幽的微光，絲質牆布在昏暗中映著柔順的弱芒，牆角的琺瑯大花瓶像在碩大的腹部醞釀著詭譎的陰謀。

嘶啦。噗。毀壞柔軟物件的聲音繼續響起。

法式沙龍沙發上有人影晃動。高辛舉起槍，瞄準，放慢呼吸。

雷光乍閃。

白光刺目，高辛不得不瞇起眼睛，只依稀見到少年跪坐在沙發上，披在身上的白色浴袍亮得眩目。在冰冷的亮光中，他舉起手裡的尖銳凶器，惡狠狠地刺下去，像復仇天使舉劍刺入邪靈的胸膛。

噗啦。

亮光一閃即逝，大廳再次恢復陰暗，隨後雷聲猛然在人間炸開，甕悶的巨響彷彿是天神震怒的譴責，連房間地板也為之隱隱震顫。

轟隆隆！

高辛摸到牆壁上的開關，隨手一撥。大廳水晶吊燈亮起，他大步走向沙發那邊，看清眼前景象卻是心神一震，肺裏的空氣瞬間抽空，只餘下緊縮的窒息。

張輕玉跪坐在沙發上，白色浴袍凌亂地披在他肩上，前襟濺了星星點點的艷紅，略長的下擺在他腳跟和沙發之間逶迤堆疊。

他對周遭的一切視而不見。亮起的燈光沒有奪走半分關注，走近的高辛沒有引開一絲注意，少年只是一心一意地舉起手裏的玻璃碎，殘忍地一下下捅穿受害者殘敗的軀體。

高辛愣愣地看著被壓在沙發上被破肚開膛的泰迪熊。染紅的棉絮從破裂得不成樣子的肚子飄出，輕盈地乘著冷空氣飛向高辛，沾在他腳尖。

眼前是殘忍謀殺泰迪熊的兇案現場。張輕玉冷漠的神色讓人以為他身上濺的都是小熊的血，但仔細一看就知道血源自他身上。

握著玻璃碎片的手指、手臂、大腿、脖子，鮮血從各處長長短短的傷口汨汨地流出來，沾濕被劃得亂七八糟的沙發。

高辛見過血，見過許多死狀可怖的屍體。但即使是母親頭顱破裂的屍體，也沒有如眼前情狀一樣讓他心魂俱碎。

那具年輕的身體不久前才在床上與他抵死纏綿，指尖仍然記得細膩肌膚的觸感，下巴仍然記得頸線的弧度，腰背仍然記得被手臂緊勒的力度。他們的靈魂已經交融，血肉相連，因此那些裂開的傷口都複製到高辛身上，疼痛加倍發作，痛到他無法握住手槍。

手槍撞上沙發邊緣，掉到地毯上。

張輕玉停下動作，緩緩轉過頭來看著站在沙發另一端的高辛，一雙漆黑的眼眸像黑洞，光芒被吞噬殆盡，僅剩深不見底的虛無。

「你來了。」

當張輕玉握著玻璃碎片下了沙發，朝高辛走來時，高辛竟然有一秒感到切骨的恐懼，幾乎要情不自禁地後退一步。好在他根深蒂固的好強支撐住雙腳，不允許他流露那麼可鄙的軟弱。

張輕玉赤脚走過來，血液沿著的小腿流到腳跟，沾污繡花地毯。他站定在高辛跟前，走到高辛跟前，仰起臉，誠懇地請求：

「幫我。」

少年伸出左手抓住監護人的手指，引導他去握住自己掌中的玻璃碎片，抵在自己已經皮開肉綻的頸邊。腥甜的血味像花腐壞的味道，高辛的胃收縮作嘔，濕滑的血沾上手指，險些抓不住那片銳利的玻璃碎片。

張輕玉無比眷戀地握緊住大人的手，讓那片玻璃碎刺進他掌心皮肉裏，然後像全然信賴他的貓一樣用臉頰去蹭他的手背，絲毫不顧忌頸間已經被割出新的血綫：

「我找不到動脈在哪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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