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 87 死結

黃昏如熔岩流漿般自窗口淌入琴房內，將光影都燒成不祥的昏紅。那句傷人的話散佚到陰影裏，如未滅的火種，只要有風吹來就會化為燎原大火，將一切焚燒殆盡。

高辛轉過頭，直視坐在他身旁的張輕玉。

少年右手掌根壓在琴椅邊緣，身體右傾，與他拉開距離。

色彩濃烈的夕霞斜打在他身上，雪白的校服像浸透血水。他半垂著眼睛，似明知自己話語帶著鋒刃也冷漠地不為所動，彷彿那樣殘酷的話能從容地再說出幾十句。

只是抓住琴椅邊緣的手指出賣了他。一根一根手指關節發白，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抓住琴椅邊角。

高辛傾前身體，慢慢湊近過去。

他的接近明顯使張輕玉不安。少年急促地眨了幾下眼，卻強撐著不肯示弱，一動不動，直到那張線條峻峭的臉貼近到幾乎與自己眼睫相交的地步。

「看著我的眼睛，再說一次。」

像有滔天的烏雲壓下來。

張輕玉瞬間呼吸就亂了，慌亂失措地想退縮，高辛卻不容許，雙手鐵拑般扳住他瘦弱的肩膀。

那雙深邃眼睛像一無所有的深谷，張輕玉有種被永恆流放到荒蕪之地的恐懼。他的嘴唇動了動，下意識要遵從命令，以免於被流放的可怖命運，喉嚨卻只發出含糊的音節。

「輕輕，你在發抖。」

手掌驟然被觸碰的時候，張輕玉幾乎要跳起來。但高辛一根根扳開他緊扣住琴椅的手指，並沒有施以酷刑的意思，只是翻轉他的手掌，攤開五根手指讓他看。

張輕玉低頭，恍惚地看著自己的手，果然手指在發顫。

「明明那麼害怕，還一直說那種話試圖激怒我。」高辛低嘆一聲，合攏手掌，握住少年發抖的手指，「你是想證明些甚麼？」

我想......證明甚麼？

張輕玉陷入一陣泥漿般的困惑中，眼神左右浮游，像在搜尋某個確切的答案。

「輕輕，」高辛口吻輕柔，語速緩慢得像在和小孩子講複雜的道理，「無論你怎麼挑釁，我都不會打你，不會傷害你，不會報復你。明白了嗎？」

這種耐心的口吻莫名地充滿壓迫感。張輕玉胡亂點頭，想要抽身後退，手卻被牢牢握住。

「看著我的眼睛。」

高辛伸手，手指輕輕拂過張輕玉的眼皮，引導張輕玉渙散的眼眸注視那雙深井似的幽深眼睛。

冰涼的水擠湧過來，將少年從頭至腳淹沒。在遇溺的失重感中，張輕玉失去對肢體的控制，僵硬地坐在原地，看著高辛拉起自己的手，按在他的心口上。

　皮肉之下，一顆心臟在搏動。

「如果那是你的真心話，」高辛按住他的手掌，眼睛凝望著張輕玉，語氣無比沉靜：「那就看著我，再說一次。」

他敞開心口的皮肉，打開護住柔軟心臟的堅硬肋骨，親手將鋒利的刀刃遞給張輕玉，循循誘導：

「說你不相信我想要你幸福，說我在撒謊，說這種謊言讓你噁心；說吧。」

夕陽的光霎那變得無比灼熱，像來自地獄的火焰般燃透張輕玉的肉體，炙燒他的靈魂。

劇烈得不可名狀的疼痛撕裂他的心，思緒隨著舞動的火舌扭曲，吐出口的話語沙啞得像混了焦灰。

「你怎可以事到如今......事到如今才提甚麼十六歲該得到的東西、甚麼監護人的責任？」

張輕玉臉上的冷硬神色如被擊碎的薄冰般，片片剝落、消融，袒露小孩子那種天真的、無力的憤怒和絕望。

他的手指乍然發勁，狠狠攥住大人心口的皮肉，指甲刺進皮膚，像要挖穿血肉，掏出裏頭的心臟。

「難道那天晚上說我們不可能是家人的不是你？難道你不是一直在教我，上床是你唯一能愛我的方法？」

張輕玉的語調似瀕臨崩斷的弦線，繃緊到極致的線發出刺耳的鳴音，刺得人耳朵生痛。

「可是每次你吻我、碰我，我都好痛苦，好難受，我快要瘋了......明明不應該是這樣的......」

他搖頭，再用力搖頭。

「我真的已經很努力了，但還是這樣。是我的錯，我沒辦法......我就是沒辦法愛你！我真的做不到，做不到啊......」

高辛胸口的疼痛漸輕。張輕玉慢慢鬆開手，頹喪地低著頭，手肘壓在琴鍵上，鋼琴發出不和諧的撞音。

「我不愛你。你可不可以......也不要愛我？」

啪搭。

那滴眼淚分明落在琴鍵上，卻在高辛心頭燙出一個邊緣焦黑的洞。

他伸出一邊手臂抱住張輕玉，小心翼翼地將人圈在懷裡。少年似乎喪失了所有抵抗的意志與力氣，整個人好像瀕臨融化的冰，默默靠著他的胸膛流淚。

高辛失去所有語言能力，只能安靜地擁著他，輕拍他的背脊，給予微不足道的安慰。思忖良久，他才慎重地開口。

「如果你真的這樣想，我們可以......只做家人。」

那張沾了淚水的臉仰起來，恍惚地看著他。

「不可能。」張輕玉說。「你根本做不到。」

搭在少年腰上的手臂一緊。

「不試試怎麼知道。」

張輕玉篤定地搖頭：「要你殺了我還比較容易——」

「別胡說八道。」高辛忌諱這種話，用力掐他的腰一下，然後無比鄭重地用雙手環抱他，像山脈傾過來環抱湖泊，枝葉延伸環抱鳥巢。

張輕玉安靜下來。

擁抱的姿勢太熟悉了。身體下意識順從習慣，乖順地縮在大人的懷裡依靠他的胸膛，頭斜枕著他的頸窩，雙手抬起抱著他的肩膀。像一枝依托喬木生長的女蘿，婉順地纏繞。

高辛低下頭，用臉頰蹭了蹭他的頭髮，安靜地嗅著那淡淡的檸檬洗髮水芬芳，心神不禁恍惚。

黃昏環著他們安靜地流淌。火般的紅光漸漸黯淡，房間慢慢沉入冰冷的黑暗中，只有彼此的體溫可堪取暖。

暮色已盡。黑夜的濃墨遮蔽雙眼，昏暗中甚麼都看不分明。長久的沉寂過後，有溫熱的呼吸掃到高辛耳邊，然後竊竊的低語傳進耳裏。

「做不成情人，也當不了家人，我們該怎麼過下去呢？」

這個問題在黑暗裡結成一個巨大的死結。他們兩人是絞纏的兩股繩索，頭尾相連，一拉一扯都勒得彼此窒息，只好毫不動彈。

死局。

一陣濃稠墨水似的情緒緩慢地流淌，黏住高辛的喉嚨。過了頃刻，他咳了兩聲，摟緊懷裡的腰肢，低聲道：「你專心彈琴，專心讀書。至於其他，我會想辦法。」

他頓了頓，像要說服誰似的重複了一遍。

「總有辦法的。」

這句話卻無法蓋過他腦海裏小暄那清晰的聲音。

沒有辦法。

那天晚上小暄伏在他膝蓋上，抬頭凝視著他，笑容似沾了蜜、浸了酒，戀戀，醉醉。酒吧裏燈光有時明、有時暗，他耳邊的銀色耳釘如神秘的星，忽隱忽現。

金屬輕響，是靈巧手指解開皮帶扣子的聲音。小暄湊上前，張口，用整齊的牙齒咬著他的拉鍊，順著拉鍊軌拉下去。他那能唱出風靡全城的繾綣情歌的嗓子，如歌如訴地道：

先生，您注定會殺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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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 死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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