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輕玉竄入大廈之間的狹窄縫隙。
他站在巷口,弓下腰,雙手按著膝蓋喘息。汗水在髮尾凝結成珠,墜落,在坑坑窪窪、染著褐色污跡的地面上碎開。
為什麼這麼沒用呢。
啪嗒。
吵雜尖銳的聲音遠去,成為可以忍受的隱約嗡鳴。耳邊尖鳴漸小,視線中本來潰散的色塊逐漸凝聚成實體。
汗水仍在滴落,啪嗒。他抹去滑落眉彎的汗,直起身來。
面前生鏽的粗大水管盤踞於水泥剝落的牆壁上,像懶洋洋的巨蟒。十幾個紙皮箱在牆角堆成堡壘,陰影裡隱約可以見到一條尾巴在一扭一扭地擺動。
是貓嗎?
張輕玉走近兩步,探頭察看。紙箱後頭,一雙亮得驚人的橙黃眼瞳在暗處冷冷瞪著他,嚇得他僵住。下一刻他才看清一隻三花貓正抬頭衝他呲牙咧嘴,似乎在捍衛牠面前小鐵碗裏的肉泥。牠瘸了一條後腿,站得有點不穩,但瞪大眼睛時硬是撐出兇狠氣勢。
他只好後退半步。貓警惕地盯著他一陣,見這位不速之客沒有繼續靠近,便繼續埋頭慢條斯理地舔食肉泥。牠脖子上有一個滿是破損痕跡的灰色皮革頸圈,上面刻著「橘子」二字,看來本來是家貓,不知何故流落街頭,幸而還有好心人特意設了鐵碗投餵。
舔、舔、舔。
江嘉蕙曾説過她特別喜歡貓,因爲牠們看似驕傲内心卻柔軟,十分可愛;他尤其記得她意有所指地看他一眼,然後轉過頭藏匿無法按捺的笑意。
怎麽想起這個了。張輕玉抱著兩分羞意,入神地看貓將頭埋進鐵碗裏,伸出粉色小舌頭刮去肉泥,捲進口中。貓舌小小的倒刺勾住細碎的肉末,刮掉,吞下,將一切清理得乾乾净净。
小鐵碗底部乾淨得發亮。三花貓饜足,傲慢地昂頭瞥張輕玉一眼,趴在原地優雅地舔起有舊傷的後腳。雜亂的毛下,早已結疤凸起的傷仍然顯得猙獰,不知是誰的惡意造成的後果。這世間有餵飼流浪貓的好人,也有愛恃强凌弱欺負小動物的惡人。
張輕玉取出塑料袋裡的礦泉水,小心翼翼地往鐵碗裏倒了少許。透明水液沖起碗底的油,水面浮起點點油星。
橘子瞟他一眼, 俯首矜持地小口喝了起來。喝著人家的水還是能翻臉不認人,在張輕玉伸手過來時,橘子不滿地喵了一聲,飛快撓了他手背一爪子以示懲戒。
他為冒犯了貓感到不好意思,訕訕收回手。
橘子看似不留情卻很有分寸,只刮出一道白痕,連皮都沒破,相較疤痕累累的手腕,這反倒是極為溫柔可愛的一道傷口了。張輕玉摸摸那道刮痕,笑笑,然後又給貓倒多一點點水。
橘子繼續喝水。一小撮天光從上方狹窄的縫隙艱難地探入小巷深處,堪堪照到牠的尾巴。褐橙色交雜的尾巴皮毛發亮,神氣地一扭一擺,像活著的蛇。
張輕玉蹲在地上,安靜地看著貓兒喝水,眼中只有牠發亮的尾巴。世上再沒有別的值得關注的事:巷子之外的世界變得無比遙遠,靜默之中他傾耳聆聽貓舌頭捲起水發出的微小濺水聲,牠喝飽吃足,他就感到幸福。
橘子喝完水,回頭瞄他一眼,拖著瘸腿一跛一跛靠近他,紓尊降貴地用額頭蹭他小腿,允許他摸自己的頭和背。張輕玉小心翼翼地撫摸牠毛茸茸的背脊,觸感柔軟得讓他心尖發軟,不由得露出微笑。
小巷裡一人一貓的靜謐時刻持續得不久。張輕玉聽到有跫音漸近,回頭看一眼,見到疑似穿著自己學校校服的學生經過,頓時慌張地躲到紙箱堆之後,慌忙中踢倒了地上的玻璃可樂瓶。
哐啷。
貓兒受驚,迅速拖著瘸腿竄走。
巷口的人卻並沒有注意到巷子裏有人,而是口中唸唸有詞地念誦著課文,踏著急促的腳步走遠。這同學可能是上學遲到,但下一節課要背默課文,於是一邊趕回學校一邊臨急抱佛腳。
「……一簞食,一豆羹,得、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嘑、嘑爾而與之......[1]」
背誦聲隨著白色的身影遠去。張輕玉謹慎地探出頭來,爲自己沒有被發現而鬆了口氣。想起橘子時,貓兒早就消失了,只剩下鐵碗裏泛著透明油星的水微微晃動,墻壁塗鴉的倒影在水裏也扭曲地晃動著。
晃動,晃動。等到水緩緩靜止,安安分分地待在鐵碗裏時,少年邁開脚,走向巷子的出口,背影被刺目的陽光吞噬殆盡。
昏暗的小巷裏再也沒有貓,也沒有人,只有一隻盛了水的鐵碗證明他們曾經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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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像幽靈一樣在城市裏穿梭。
他低頭走路的、顔色淡薄的影子飄過長街文具店的落地玻璃窗,在末端消失,又於轉角處水族店沾了青苔的水族箱玻璃面上浮現。一串細碎的泡泡擦過他的肩膀,他似有所感,駐足,回頭與顔色淺淡的自己對視。玻璃上的人面無表情地回視,身上的衣服皺巴巴,只用手指胡亂梳理過的頭髮顯得凌亂,指甲也有點長,看上去有點邋遢。
張輕玉自嘲地彎了彎眼睛:確實像逃家少年。
一隻顏色灰暗的金魚緩緩游過他的右眼,蒙著白翳的大眼似乎什麼都看不見了,比起窺探世界,凸出的眼睛更像在瞪視死亡。
魚鰓微微開合。張輕玉安靜地看著牠破損的魚鰭無力地抖動兩下。然後牠渾身僵直,肚皮上翻,死了。水的浮力輕柔地將牠翻過身托上去,肚子上蒼白的鱗片折射著魚缸燈冰涼的光。
魚的屍體在水面隨著水波漂浮了一陣,那頭便有隻手拎著金魚網俐落地將牠撈出來。白色的網像聖潔的裹屍布一樣裹住牠小巧的屍體,然後帶著牠消失於張輕玉的視線之外,只留下一缸鮮活漂亮的金魚在造景石之間快活地穿梭。
牠們歡快地游啊游,游了很久,卻始終只是在魚缸裏繞圈。
沒有終點。
張輕玉伸手觸碰冰涼的玻璃。
沒有終點。在魚缸裡繞圈,繞圈,終局只有兩種:翻出肚皮,死掉,屍體被撈出,扔進垃圾桶裡;或在活著的時候被撈出來,去更小的魚缸裡成為賞玩物。
先生始終沒有來撈我。張輕玉想:他應該是恨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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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引用自孟子篇章《魚我所欲也》,完整段落為: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呼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弗受;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
意譯:一碗飯,一碗湯,得到它就能活下去,不得到它就會餓死。可是輕蔑地呼喝着給人吃,飢餓的行人也不願接受;用腳踢給別人吃,乞丐也因輕視而不肯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