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 96 蠟淚

大門在身後慢吞吞地關上，沉重地嵌入門框，隔絕不屬於這個家的明亮光芒。

張輕玉的身形凝固在門口。

客廳內的景象與他所預想的相去甚遠。

留燈，不是應該只留一盞燈麼？

為甚麼會有一雙蠟燭、有豐盛的菜餚佈在鋪了精緻繡花桌布的餐桌上、該不在家或在臥室休息的人坐在餐桌前，怔怔地轉身看著他？

「太早回來」。

他不清楚這個四個字是否含有指責的意思，心裏有種撞破幽會場面的尷尬與惶恐，小心地瞟向高辛身旁那張椅子。

心裏在那個位置塗抹開一個面目模糊的人影。可以是小安，或許是小暄，甚至是一個容貌清秀的陌生少年。這個人與高辛浪漫地共進晚餐，輕聲細語地與他談笑，或許會親暱地伸出叉子餵他吃東西，甚至俯身越過餐桌和他親吻。

但沒有。

那張椅子空無一人。

張輕玉遲鈍地眨了眨眼，終於明白這個位置不屬於其他人，而是留給自己的。

他殘忍地缺席了。

切骨的寒意從身體深處湧出來，冷得手指發顫，頭腦發麻。

雙腿像石化了一樣僵硬。可是既然已經遲到了，就應該要盡力彌補過失，不可以更加失態。

這個念頭支撐著腳動起來，卻踩到甚麼柔軟的東西。他像踢到柔弱的小動物一樣惶恐地退後半步，小心翼翼地俯身抱起那一團柔軟的黑色衣料，衣服的口袋突出一角皺巴巴的紙。

張輕玉不作他想，走過去，將那件大衣遞過去。交接的片刻，高辛冰涼的手指擦過他的手背。張輕玉的手臂縮了縮。

大衣抖了一下。口袋裏的紙條滑出一截，露出行行黑色小字。倉促間，張輕玉沒能看清細節，只辨認到「花店」兩個字，大衣就被高辛隨意擱到椅背上，那張單據就重新滑入口袋裏。

「坐。」高辛溫和地邀請。

張輕玉依言坐下，低頭看著面前已經冷掉的一碟義大利麵。淋了番茄肉醬的麵條上雅致地交叉擱了兩枝他叫不出名字的香料葉子，擺盤精緻，明顯一口都沒有動過。

他將手伸向叉子，卻被阻止。

「不要吃冷掉的食物。」高辛握住他的手腕，訓誡道：「你的胃不好，等下又胃痛。」頓了頓，又問：「剛剛沒吃飽？」

記掛你那兩聲咳嗽，只吃了一點就回來了。這些話張輕玉說不出口。這一點點眷念比起眼前所見的盛大的心意太微不足道。

怎麼可以不飽呢。難道高辛要倒掉這些冰冷飯菜之外，還要再為他重新下廚煮第二頓熱騰騰的飯菜？

他真的會羞慚至死。

「飽了。只是......浪費很可惜。」

高辛安靜地望著他，像看穿了謊言，只是寬和地容他藏匿起罪疚。

大人的手掌沿著少年的手腕往上摩挲，然後骨節分明的手指扣入他的指縫，彷彿是安慰，又像在尋求安慰。

張輕玉呼吸亂了一瞬，有力地回握，十根手指牢牢纏繞在一起，像互相寄生的植物。

一時之間只剩沉默。燭上的一雙火苗緩慢地扭曲，微弱的火光在兩雙眼睛裏晃，沒能照亮瞳仁，只昭顯了眼眸深處的暗。

凝眸，對視。

暗影在兩人的眼睛裏對照，彷彿鏡子面對面來回折射，無限複製的濃重陰霾淹沒了彼此的身影。

高辛終於移開眼睛，眼皮半垂，看他們交握的手，後知後覺地發現了甚麼，又抬眼瞄向門口。

「你的花呢？」

花？

張輕玉陷入困惑。但串連線索其實一點都不難，只是一直選擇視而不見，不願面對。電話裏的喧嘩雜音、突然的失約、口袋裏的花店單據。

高辛甚麼都知道，因為愛，寬容地給他選擇花束的機會。而他利用高辛給的機會發光發熱，然後選擇了辜負。

你做了甚麼！

良知的暴喝插穿他的靈魂。血液洶湧地灌到頭頂，灼熱的血海燒融大腦。心跳粗暴地撞在耳膜上，張輕玉幾乎聽不清自己在說甚麼。

「對不起。」

暈。好暈。但要冷靜地、鎮定地認錯，不可以顯露一分一毫的難受。因為最應該難過的人是高辛，不是他。

他是傷人的加害者，不配流露出受害者的姿態博取同情與憐憫。

「我不應該收別人的花。」

真的很暈，視線裏的燭火搖擺晃動。應該是因為缺氧。即使努力放慢呼吸，收縮的肺也不願意抽入氧氣。心臟凶暴地掙扎，狠狠撞擊著胸腔。

為了平穩地表達，不暴露短促的氣息，張輕玉說得很慢。

「我已經扔掉了。下次，會直接拒絕。」

高辛眉毛一抬，露出詫異的表情，缺乏血色的嘴唇微動，卻臨時丟失語句，過了片刻才撿了回來。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甚麼意思。如果不是這個意思，到底是，甚麼意思？甚麼意思甚麼意思甚麼意思甚麼意思？問號挾著思緒旋轉，捲成混濁漩渦，暈眩感劇烈得讓張輕玉再也撐不住。

感官打烊，全黑。

馬上又醒過來。

光影很快重新填補畫面。睜眼時，蠟燭是橫著的，高辛焦急恐懼的表情也是橫的。少年恍惚地從餐桌上直起身，蠟燭再次直豎。

他抬手摸摸磕痛了的下顎，還在懵懂地試圖理解剛剛發生了甚麼事，就被猛然扯進一個懷抱裏抱住。一雙臂膀用力圈住腰際，耳邊傳來壓抑的喘息。

張輕玉滿心內疚，小聲說：「我沒事。」過了一陣，又補上誠摯的道歉，「......對不起，你不要擔心。」

高辛好像嘗試說話，但言詞不堪重負，坍塌成沙啞的音節。於是只能沉默地抱住他，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撫摸他的髮。

張輕玉乖巧地縮在他懷裡，一邊臉頰貼著大人的胸膛。視線餘光裏，一枝蠟燭熄了，僅餘另一枝蠟燭在哭，紅色的淚沿著蠟柱流下來。

吻落在頭頂，輕得像滴落的蠟淚。

「我真的......真的只是想你開心。」高辛低沉地道：「但看來我已經完全失去信用了。」

張輕玉不安地仰起臉。

高辛低頭看他，目光那麼溫柔，那麼悲傷，像深夜碎在海面的粼粼月光。

「不要再道歉，你沒有做錯任何事。」高辛伸手撫摸他的臉，咳了兩聲，輕聲說：「輕輕，全部都是我的錯。」

張輕玉愣住。

「我一直以為我甚麼都做得到，是世上最有能力讓你快樂幸福的人。可是，我錯了。」

高辛閉了閉眼，頭傾前，額頭與張輕玉相抵，聲音沙啞。

「你太善良，而我太自私，一心只想獨佔你，卻從來沒有想過如果一直不准你收別人的花，六年之後，你孑然一身的時候，該怎麼辦。」

這些話語像磚石，在張輕玉眼前一塊又一塊地鋪砌成一條通往未知的蜿蜒道路。

為甚麼要講那麼遠的事情？這樣輕率一提，六年聽起來太短。張輕玉心生抗拒，卻找不到理由打岔，只好忍耐因念及死亡而產生的心理不適。

「你剛剛那樣突然昏過去，我還以為我真的害死了你。」高辛緩緩道，「我很害怕。明明想你開心，給你最多的卻是痛苦。

原來我是這樣無能，這樣失敗。無論是你的愛人還是家人，我都......無法勝任。」

張輕玉惘然地順著這些磚石走，心臟怦怦跳，渾身發冷又發熱，皮膚起了雞皮疙瘩。像一場大病的先兆，又像直面天翻地覆的結局的預感。

終點是甚麼呢。

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緊自己胸前的衣襟。張輕玉不敢思考，不敢禱告，僅能聆聽。

唯一的燭火晃了一晃，也終於熄了，縷縷的煙飄搖著在夜裏散開。溫暖的橘黃光暈歸於寂滅，晚餐隱沒在黑影裏，只餘下來自背後的冷色調座地燈燈光，勾勒他們的輪廓。

在雪一樣的冷光中，高辛深深吸一口氣，緊緊握住張輕玉的手，閉上眼睛，聲音輕得像蒲公英流離的絨毛。

「輕輕，你離開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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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 蠟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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